2026，贛省，廬陵。

六月的太陽把工地烤得像個蒸籠。

陳銘舉著滾筒刷在腳手架上晃悠，他后頸曬得脫皮的地方，被汗水浸得發疼。

昨天從腳手架滑下來的時候擦破了一大塊皮，工頭只甩給他一瓶碘伏，罵罵咧咧的那句“男人哪有那么嬌氣”又在耳邊響起。

陳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嘗到一股鐵銹味。

這是他這個月第三次從腳手架滑下去的時候擦傷了，工頭的罵聲比傷口還疼。

“下來吃飯了！”

工頭的聲音混著遠處攪拌機的轟鳴聲砸進耳朵里。

陳銘手腳并用地從腳手架上往下爬，撿起地上一塊皺巴巴的紙殼鋪在地上，一屁股癱坐在了上面。

一邊發呆，一邊等午飯送過來。

頂著大太陽干活，不提前休息一會兒根本吃不下飯。

這時候找塊紙殼子墊著躺下，成了工地上雷打不動的規矩。

旁邊兩個工友趁休息的間隙聊起新高中，陳銘盯著兩人口中那棟教學樓怔怔出神。

玻璃幕墻反射著光，晃得他眼睛有些難受。

那是市里新修的重點高中。

十年前。

他離那扇門差了整整117分，成績單也被他親手揉進了垃圾桶。

閉上眼躺下的瞬間，陳銘眼前再次晃過十年前的教室。

風扇在頭頂吱呀吱呀轉，同桌偷偷遞來的漫畫書、桌洞里隔壁學校女孩送的小仙人掌球、黑板上“距離中考還有30天”的粉筆字，還有父親把煮雞蛋塞進書包時說的“好好考”……

最清楚的是中考成績出來那天，父親蹲在門邊抱著水煙抽，煙屁股扔了一地。

他把503分的成績單拍在桌上，梗著脖子說“反正也上不了重點，還不如去打工”。

父親沒有打他，只是咳了聲說“你想好了就行。”

后來才知道，那天晚上父親找上了磚廠老板。

求著托關系去找過一中校長，想花錢讓他進普通班。

卻被人指著鼻子說“你兒子自己都不想讀，別浪費錢了”。

還有那年妹妹初二上半學期結束，拿著三好學生獎狀回來，怯生生問“哥，我能接著讀嗎”。

那時候他剛被老板跑路沒結工資，兜里只剩下幾十塊，只能硬著頭皮說“女孩子遲早要嫁人，讀那么多書干嘛”。

現在妹妹在電子廠流水線上，手指被機器軋掉了一小塊，過年時總會把手藏在袖子里。

上次和妹妹視頻的時候，她把手藏在袖子里，笑著說不累。

但袖口漏出的紗布比工頭給的碘伏還刺眼。

往昔的一幕幕好似幻燈片，休息時總會在腦海里閃過。

“媽的！”

陳銘靠著墻角坐起來，往地上啐了口帶灰的唾沫。

那時候多傻啊！

503分的成績單攥在手里，滿腦子都是別人家小孩新買的觸屏手機。

每次聽見父母吵架就賭氣說“不讀了”，想著大不了就去打工。

他以為打工能掙錢，步入社會就自由了。

可結果呢？

別人坐辦公室里吹空調，他就只能在大太陽底下暴曬。

父親在另一個工地上面摔斷腿的時候，他跑遍親戚家都借不到醫藥費。

妹妹哭著說“哥我不讀了”時，他只能把皺巴巴的五十塊塞給她，轉頭在工棚里抽了半包煙。

現在呢？

快三十歲的人了，沒結婚就不說了，還在這破工地刷墻。

一天掙的錢都不夠老板一頓飯。

“要是……”

望著那棟新建的教學樓，陳銘剛想嘆氣，卻聽見頭頂突然傳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快躲開！”有人在喊，但聲音像隔著棉花。

陳銘猛地抬頭，只看見一根銹跡斑斑的鋼管，正從十幾層樓高的地方墜下來。

陽光在鋼管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像一道劈向他的閃電，在眼中不斷放大。

“操——”

這是陳銘能想到的最后一個詞。

劇痛從頭頂炸開，像把燒紅的錐子鉆進腦殼。

眼前的紙殼、腳手架，遠處的塔吊、太陽，全都擰成一團模糊的紅色。

他好像聽見有人在哭，又好像聽見工頭在罵“怎么不看著點”，但那罵罵咧咧的聲音越來越遠，直至世界陷入了一片寂靜。

陳銘只感覺身體沉得好像灌了鉛，正在往無邊的黑暗里墜落。

徹底失去意識前，他腦子里就剩下了一個念頭：要是能重活一世……哪怕讓我再做一道數學題也行啊！

……

“呼！”

陳銘像被人從水里拽出來似的，猛地坐直身體，胸口劇烈起伏，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

鼻尖縈繞著的，不是工地的汗味、煙味，也沒有嗆人的灰土味。

反而是……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這味道，和工地的汗臭味隔著十年光陰。

陳銘低頭，看見自己穿著洗得發白的藍校服。

手里攥著的不是滾筒刷，而是一張被捏得發皺的紙——紙上用紅色水筆寫著三個數字：503。

旁邊還有行小字：2016年廬陵市中考成績單。

蟬鳴聲從屋外涌進來，聒噪得像要鉆進腦子里。

陳銘僵了三秒，突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啪！

“嘶——”

火辣辣的疼痛讓他倒吸涼氣。

自己不是死了嗎？

他明明記得自己在工地上被鋼管砸中了……

可現在是什么情況？

猛地跳下床，腳踩在沒有打水泥的泥巴地板的瞬間，差點被床底的拖鞋絆倒——一雙藍色的回力鞋，鞋邊開了膠，還是他中考前母親用五十塊錢買的，后來在工地上磨破了底才舍得扔掉。

視線中。

幾塊磚和兩塊長木板搭起來的書桌、紅磚墻上貼著的周杰倫海報、窗外那棵歪脖子梧桐樹……

仔細打量，梧桐樹上蟬鳴聒噪，墻上海報卷了邊角。

書桌上堆著半箱康師傅方便面，調料包被妹妹掏出來當零食吃，只剩空袋子。

這分明是自己十五歲時的房間啊！

陳銘順手抄起桌上的《初中數學九年級下冊》，翻開第17頁例題：x2-5x+6=0

前世學過又遺忘的初中知識，宛如涓涓細流般從腦海深處涌出。

這道曾經卡了他半個小時的題，此刻解題步驟清晰得像刻在腦子里：(x-2)(x-3)=0，x=2或3。

筆尖落在草稿紙上，陳銘盯著答案發愣：“十年沒碰書了，怎么會……”

茫然環顧四周。

熟悉而又陌生的環境，無數次夢里夢到的地方，在此刻竟然具象化了。

真的不是在做夢！

陳銘顫抖著抓起桌上的電子表，屏幕上的日期清晰地顯示著：2016年7月15日。

“所以，我這是……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