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總是來得猝不及防，程晚意裹緊紅色羊絨圍巾穿過校園時，梧桐葉正撲簌簌落在肩頭。她抱著一摞《中國建筑史》資料，在建筑學院的走廊里駐足——玻璃幕墻映出的畫面里，顧沉舟正倚著欄桿抽煙，墨色大衣襯得側臉冷峻如刀削，袖口露出半截繃帶，像是剛從實驗室匆忙趕來。

這是他們重逢后的第七天。七年前那個暴雨夜，他渾身濕透地站在她家別墅前，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在白色校服上，像暈開的墨痕：“程晚意，你父親害死了我媽媽。”話音未落，他便轉身沖進雨幕，留下她站在門廊下，手里攥著準備送他的生日賀卡，燙金花紋被雨水泡得模糊。

“同學，借過。”清冷的聲音打斷回憶。顧沉舟將煙頭掐滅在垃圾桶，目光掃過她懷里的資料，眉頭微蹙，“古建筑修復專業？”程晚意后退半步，后頸撞上冰涼的玻璃：“是又怎樣？”

他忽然伸手，指尖幾乎要觸到她耳畔。程晚意下意識閉眼，卻聽見布料摩擦聲——他取下了她圍巾上的梧桐葉。“小心著涼。”他的聲音低沉，帶著某種難以捉摸的情緒，圍巾重新裹回她脖頸時，殘留著淡淡的煙味與雪松氣息。

記憶突然翻涌。高三那年的校慶，程晚意作為話劇社女主，在后臺緊張得發抖。顧沉舟是舞臺美術總監，默默替她調整發飾，手指擦過她耳際時，輕聲說：“別緊張，你演的孟麗君，比歷史上任何版本都生動。”演出結束后，他們并肩坐在操場看星星，他指著織女星說：“等我考上清華建筑系，就給你設計一座永遠不會坍塌的城堡。”

然而命運的轉折來得猝不及防。顧沉舟的母親是文物修復專家，在一次古建筑修繕事故中去世，而負責工程驗收的，正是程晚意的父親。自那以后，顧沉舟退學轉去了私立高中，程晚意的世界里只剩下父親的酗酒和母親的嘆息。

“明天下午，帶圖紙來我工作室。”顧沉舟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你上次提交的徽派建筑修復方案，有三處致命錯誤。”他轉身時，程晚意瞥見他大衣內袋露出的一角——那是她當年未送出的賀卡，邊緣已經泛黃。

深夜的工作室亮著暖黃燈光，程晚意攥著修改后的圖紙敲門時，聽見里面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推門而入，滿地狼藉中，顧沉舟正用繃帶纏著滲血的手，面前是摔碎的青花瓷片。“仿古瓷？”她蹲下身，撿起一片殘片，“你在復刻明代成化斗彩？”

他突然扣住她手腕：“程晚意，你知道當年那場事故，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嗎？”他的呼吸灼熱，眼底翻涌著痛苦與不甘，“有人篡改了承重數據，而我母親為了保護那些文物，沒能及時撤離。”

程晚意的指尖發涼，記憶中父親醉酒后的喃喃自語突然清晰起來：“我對不起老顧，我真的不知道……”她掙脫開他的手，后退幾步撞翻了畫架，圖紙散落一地。顧沉舟彎腰去撿，程晚意卻看見他后頸有道猙獰的疤痕——像是燒傷。

“這道疤，是救我留下的？”她聲音顫抖。七年前那個雷雨夜，她被困在起火的倉庫，醒來時已在醫院，所有人都說她是自己逃出來的。顧沉舟沉默良久，將圖紙整理整齊：“明天開始，跟我實地考察徽派古宅。”

梅雨季節來得迅猛，程晚意撐著油紙傘站在斑駁的馬頭墻下，看著顧沉舟爬上腳手架測量梁柱。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浸透的襯衫緊貼著脊背。“下來！”她突然喊道，“這樣太危險了！”

他低頭看她，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怕我摔死？”話音未落，腳下的木板突然斷裂。程晚意下意識沖過去，卻被墜落的他攬進懷里，兩人重重摔在青石板上。顧沉舟悶哼一聲，護住她后腦的手擦破了皮。

“為什么要這么拼命？”她紅著眼眶，伸手去碰他滲血的傷口。顧沉舟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因為有些事，比命還重要。比如查清真相，比如……”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比如當年沒說完的那句話。”

程晚意的心跳漏了一拍。遠處傳來悶雷，雨勢驟然變大。顧沉舟脫下大衣罩在她身上，將她護在屋檐下：“程晚意，我調查過了，當年篡改數據的不是你父親，是他的副手。”他從口袋里掏出泛黃的文件，“但他選擇頂罪，是因為覺得沒能保護好我媽，愧對你我。”

淚水混著雨水滑落，程晚意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告訴小顧，別恨晚晚……”顧沉舟替她擦去眼淚，動作輕柔得仿佛回到年少時光：“我去了趟景德鎮，找到了當年的燒制記錄。”他展開泛黃的宣紙，“你看，這個配方，和我們高中時研究的一模一樣。”

雨聲漸歇，夕陽穿透云層，在古宅的飛檐上鍍了層金邊。顧沉舟從背包里取出個錦盒，里面是只修復如初的成化斗彩杯，杯底用金粉寫著：“愿逐月華流照君”。“這是我媽留下的最后一件作品，也是她希望我完成的遺作。”他將杯子遞給她，“現在，該由你來續寫它的故事了。”

程晚意接過杯子，溫熱的觸感從指尖蔓延至心底。遠處傳來放學的鈴聲，恍惚間又回到七年前的操場，少年指著星空許下諾言。原來命運的齒輪從未停止轉動，那些被淚水浸泡的歲月，終會在某個晴日，綻放出最美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