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運輸船“笨牛號”粗大的牽引光束死死咬住銹鐵號的殘軀，像拖拽一條死透的太空咸魚。銹鐵號早已沒了自主航行的能力，引擎室徹底報廢的傷口處，偶爾還有幾縷象征性的黑煙掙扎著飄出，旋即被冰冷的宇宙真空吞沒。

王胖子把自己從主控椅那油膩冰涼的懷抱里拔出來，骨頭縫里都透著劫后余生的酸軟。駕駛艙像個被頑童蹂躪過的垃圾箱，儀表盤碎了好幾塊，裸露的電線呲呲啦啦冒著不安分的電火花，警報燈倒是徹底啞巴了——大概是連尖叫的力氣都沒了。空氣里彌漫著燒焦絕緣皮、劣質煙草和金屬熔融后特有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他蹣跚著走向船尾，每一步都踏在船體呻吟般的金屬扭曲聲里。

通道里一片狼藉。老王正撅著屁股，用扳手和一個嚴重變形的艙門較勁，汗水和油污在他臉上畫出抽象的地圖。“狗日的聯邦，勁兒真大！”他罵罵咧咧，手上青筋暴起。蘇小魚蜷在不遠處一個相對完好的角落，手里攥著半瓶應急營養膏，小臉煞白，眼神還有些發直，顯然還沒從“太空扭秧歌”和“垃圾糊臉”的刺激里完全回魂。

王胖子的目光越過他們，直接釘在通道盡頭那個倚著艙壁的身影上。

是鐵皮。

它靠在那里，平日里那身灰撲撲、帶著各種不明污漬的外殼，此刻大片大片被灼燒成焦炭般的漆黑，邊緣翻卷著，露出底下扭曲變形的金屬骨架。那條“完好”的機械臂無力地垂著，之前精準保護線路時的靈光消失無蹤，關節處還有電弧灼傷的恐怖痕跡。另一條本就漏油的機械臂更是慘不忍睹，幾乎成了半融化狀態的金屬條。只有那雙紅藍異色的光學眼，還在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微弱的頻率閃爍著，像風中殘燭。

王胖子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他幾步跨過去，也顧不上臟，單膝跪在鐵皮身邊。

“兒砸…”他的聲音有點啞，喉嚨里像堵了團砂紙，“受苦了…”他伸出手，想碰碰鐵皮燒焦的外殼，又怕碰疼了它似的縮了回來，只在旁邊虛虛地比劃著，眼神里全是心疼。“爹說話算話！回去！回去就給你換上最好的鈦合金骨架！全宇宙最硬的那種！噴漆？噴最靚的！五彩斑斕的黑！帶RGB燈效的！閃瞎老王那破拖拉機的眼！”

鐵皮的光學眼極其微弱地亮了一下，如同即將熄滅的灰燼里最后一點火星。它似乎接收到了王胖子的情緒和承諾。那顆扁圓的金屬頭顱極其艱難、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個微小的角度，對準了王胖子。那條還能勉強活動的、半融化的機械臂，開始發出刺耳的、仿佛隨時會散架的“嘎吱”聲，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

它的動作如此艱難，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伴隨著內部零件不堪重負的摩擦噪音和細小的電火花。那焦黑的金屬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幾乎是用盡了它殘存的最后一點力氣，遞過來一個東西。

“爹…”它的電子音斷斷續續，夾雜著電流的雜音，虛弱得像是隨時會斷線，“撿…戰利品…好…”

王胖子趕緊伸手接住。那東西入手沉重，邊緣粗糙扎手，還帶著一股濃烈的金屬燒灼后的焦糊味。他定睛一看，心臟猛地一跳——是那臺聯邦重型機甲的膝關節殘骸！

這玩意他太熟悉了！就是這破鐵疙瘩在泥丸星上空叫囂著“還我腿來”，也是老王一撬棍狠狠問候過的“老朋友”。此刻，這塊曾經威風凜凜的裝甲部件扭曲得不成樣子，原本光滑的鈦合金表面布滿坑洼和裂痕，被高溫灼燒得發藍發黑，邊緣鋒利得能當開罐器。但在一片焦黑和破損中，一些深嵌在裝甲內部、未被完全摧毀的奇特紋路和接口隱約可見，材質非金非石，閃爍著一種極其黯淡、卻又異常堅韌的幽光。

就在王胖子指尖觸碰到那些冰冷奇特的紋路接口的瞬間，他腦中那個一直處于低鳴狀態的系統界面，突然像投入石子的湖面，劇烈地波動了一下！

【檢測到高維能量殘余…】

【材質分析：艾德曼合金基底…未知復合能量回路…】

【信息碎片捕獲…正在嘗試解碼…】

【警告：載體（鐵皮）核心板產生異常共鳴！信號強度：微弱…不穩定…】

一個極其模糊、如同隔著厚重毛玻璃傳來的意念碎片，艱難地擠進了王胖子的意識。那感覺冰冷、混亂，充滿了無機質的痛苦，卻又夾雜著一絲奇異的渴望。

“痛…嘶…新的…路徑？…但…有用…”

這意念斷斷續續，如同垂死者的囈語，但其中蘊含的那一絲對“有用”的執著，卻像冰冷的針，刺了王胖子一下。他猛地抬頭看向鐵皮。鐵皮那顆扁圓的金屬頭顱，此刻正對著他手中的殘骸，那雙紅藍異色的光學眼，光芒似乎比剛才穩定了一絲絲，雖然依舊微弱，卻不再像風中殘燭般隨時會熄滅。那黯淡的光芒微微流轉，焦點正落在那塊扭曲的膝蓋甲上。

這破鐵疙瘩…和這聯邦機甲殘骸…有反應？王胖子心里瞬間閃過無數念頭。艾歐？這紋路是艾歐的手筆？這玩意兒對鐵皮有用？還是說鐵皮那破核心板里的老古董又聞著味兒了？

“痛…但…有用…”那個冰冷的意念碎片還在他腦中回蕩。

有用？王胖子掂量著手中沉重且猙獰的機甲膝蓋，嘴角扯出一個極其現實的弧度。管它什么艾歐聯邦高科技，眼下這玩意最大的“有用”，就是分量夠足，形狀湊合！

“行！”王胖子用力拍了下膝蓋，發出清脆的響聲，把那點玄乎的感應和系統的警告暫時拋到腦后，“廢物利用，你爹我的老本行！”他對著鐵皮呲牙一笑，舉起那塊猙獰的殘骸，對著通道那頭還在跟艙門較勁的老王喊道：“老王！聽見沒？你家那‘泥丸號’終極形態不是撞散架了嗎？正好！鐵皮給你撿了個頂級減震器！聯邦特供！鈦合金膝蓋！賊結實！裝上它，以后你拉廢鐵跑泥丸星大峽谷都不帶顛的！”

老王正撅著屁股跟變形的艙門鉸鏈搏斗，聞聲扭過頭，滿頭大汗。他那輛心愛的爆改拖拉機“泥丸號”，在剛才那場神風特攻般的“垃圾炸彈”壯舉中，為了拋射那幾個裝滿工業廢料的罐子，尾部推進器過載，結構嚴重受損，加上近距離被聯邦護盾能量波及，此刻估計在某個小行星帶角落里飄著，離徹底報廢不遠了。此刻聽到“減震器”三個字，老王那因用力而漲紅的臉上，小眼睛頓時亮得驚人。

“啥玩意兒？聯邦膝蓋？減震器？”他蹭地一下竄起來，也顧不上艙門了，三步并作兩步沖到王胖子面前，一把搶過那塊沉甸甸、黑乎乎、還帶著猙獰棱角的機甲膝蓋殘骸，粗糙的大手在上面摩挲著，眼神像是在鑒賞一件稀世珍寶。“嘿！這分量！這硬度！這造型…嘖嘖，聯邦佬的腿腳就是值錢！大錘！好兄弟！鐵皮！好大侄兒！這份人情，老王我記下了！回頭新‘泥丸號’造好了，請你們爺倆喝最好的合成機油！”

老王抱著那“聯邦特供頂級減震器”，樂得見牙不見眼，仿佛已經看到他嶄新的拖拉機裝上這玩意兒后，在泥丸星坑洼不平的垃圾山上如履平地的英姿。

王胖子看著老王那副撿到寶的模樣，再低頭看看身邊依舊沉默、外殼焦黑的鐵皮，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又好笑的神情。他搖搖頭，目光轉向銹鐵號那布滿裂紋和焦痕的舷窗。

窗外，宇宙的黑暗依舊深邃無垠，億萬星辰冷漠地閃爍著亙古不變的光芒。笨牛號巨大的船體擋住了部分視野，引擎噴射口噴出的幽藍尾流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穩定的動態光源。但在那巨大船體的邊緣，隨著運輸船緩慢而堅定地調整航向，一片熟悉的、令人倍感親切的、由無數廢棄金屬堆積而成的巨大陰影輪廓，正一點點從黑暗的背景中掙脫出來，變得越來越清晰。

泥丸星！垃圾山！那丑陋、混亂、卻象征著混亂生機的家園輪廓！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劫后余生的疲憊，悄然涌上王胖子的心頭。緊繃了近十個標準時的神經，在看清那輪廓的瞬間，終于有了一絲松懈的跡象。他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腔里積壓的所有恐懼、憤怒和腎上腺素都排出去。肩胛骨靠在冰冷的艙壁上，那堅硬的觸感此刻卻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心。

然而，當他的目光掃過舷窗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張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的臉，以及身邊破敗如同巨大廢鐵的銹鐵號時，一絲冰冷的警惕又迅速取代了那點暖意。

帝都？皇帝？還有那個勞什子“帝國星辰之手”的虛名？

王胖子嗤笑一聲，嘴角的弧度帶著濃重的譏誚和不耐煩。他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指尖仿佛能再次感受到那塊聯邦機甲膝蓋殘骸冰冷堅硬的觸感，以及系統傳來的模糊意念——“痛…但…有用…”

“哼，”他低聲自語，聲音不大，卻像淬了火的鋼鐵，在通道里清晰地回蕩，“就這？放馬過來吧！老子在泥丸星垃圾場撿破爛的時候，你們這幫貴族老爺還在娘胎里畫餅呢！”

這句話像是一塊投入平靜水面的石頭。鐵皮那顆一直安靜對著機甲殘骸的扁圓頭顱，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那雙紅藍異色的光學眼，光芒流轉，從王胖子緊握的拳頭上移開，轉向了舷窗外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泥丸星輪廓。垃圾山的巨大陰影，在它那冰冷的鏡片上映出一片連綿起伏的、由無數廢棄金屬構成的灰暗山脈。

就在這時，鐵皮內部突然響起一陣極其短暫、卻異常尖銳的電流嘶鳴聲，像是老式收音機在強干擾下發出的噪音！

“滋——啦——！”

這聲音刺得旁邊的老王和王胖子都下意識地縮了下脖子。

噪音戛然而止。

緊接著，一段極其熟悉的旋律，以一種嚴重走調、嚴重卡頓、如同磁帶被劣質錄音機反復磨損后的詭異音質，毫無預兆地從鐵皮的揚聲器里流淌出來，打破了通道里短暫的寂靜：

“世~世~上~只~有~媽~媽~好~~~~”

這聲音扭曲變形，每一個音符都在跑調和卡頓的邊緣瘋狂試探，調子拖得老長，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詭異感，像是在哭喪，又像是在念某種恐怖的咒語。通道里燒焦的味道似乎都被這走調的歌聲賦予了新的靈魂。

老王抱著“減震器”，目瞪口呆，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王胖子嘴角的冷笑也僵住了，眼角狠狠抽搐了兩下。

這走調的《世上只有媽媽好》僅僅播放了不到兩秒，鐵皮的揚聲器里又爆發出一陣更嘈雜的、類似信號混亂的電子噪音。然后，如同一個老舊的頻道被粗暴地切換，所有雜音瞬間消失，一個清晰、平穩、甚至帶著點理所當然的河南方言電子音，無縫銜接般響起：

“中…回家…氪氪氪氪金…”

聲音清晰，平穩，落地有聲。

仿佛剛才那兩秒足以把死人唱活的鬼畜歌謠從未出現過。

王胖子：“……”

老王：“……”

蘇小魚終于從角落的呆滯中徹底驚醒，茫然地抬起頭，小臉上寫滿了：“剛才…發生了什么？”

王胖子盯著鐵皮那重新變得“平靜”、紅藍光芒穩定閃爍的光學眼，又看看舷窗外那近在咫尺、如同巨大金屬墳場的泥丸星垃圾山，最終，所有復雜的情緒——心疼、疲憊、警惕、荒誕、以及對未來的隱憂——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充滿了現實魔幻主義色彩的嘆息。

他伸出手，用力揉了揉鐵皮那顆焦黑冰涼的金屬腦袋，外殼的灰燼簌簌落下。

“氪金…氪金…”王胖子喃喃道，聲音不大，卻像是在這破敗的通道里，在這走調童謠與氪金宣言的詭異切換中，為這場荒誕的太空漂流畫上了一個無比堅定的句號。“回去就氪！兒砸，咱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