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陽春被帶到審訊室后，一臉悲痛地望著馮實復，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此刻，他腦海里滿是當初與馮實復一起入黨時的誓詞：

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黨，堅持執行黨的紀律，不怕困難，不怕犧牲，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到底。

他在心里默念著：為共產主義事業，不怕犧牲。

他一直不承認共產黨的身份，如今馮實復來了，他想不承認都不可能。

馮實復主動打破了寂靜，問：“想出去嗎？”

“怎么出去？”

錢陽春的話中帶著輕蔑，馮實復當了叛徒，自己可不會做走狗。

“昂首挺胸、步伐堅定地走出去！”

錢陽春一愣，他跟馮實復以前演過話劇，其中有一句臺詞就是：“昂首挺胸、步伐堅定地走出去！”

沒等錢陽春接話，馮實復又說道：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既然你本就有意與日本人合作，何必再沒苦硬吃呢？不就冤枉你是共產黨嘛，日本人是講道理的，他們不會放過一個共產黨，也不會冤枉一個良民，真要把你當成共產黨槍斃了，那多冤啊。”

看著錢陽春站都站不穩的樣子，馮實復很是心痛，他與錢陽春不僅是同學，還是同鄉，兩人都是寧波人，很早就認識了。

剛才錢陽春發愣，馮實復覺得，他應該能領悟自己話中之意。

“冤枉我？”

錢陽春感覺馮實復話中的信息量很大，自己什么時候想跟日本人合作了？什么時候，自己不是共產黨了？

“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受了冤枉，當然會生氣，但不要用懲罰自己的方式來表達不滿嘛。現在都搞清楚了，賈福德才是共產黨，你早就想跟日本人合作，卻被誣陷成是共產黨，所以心生不滿，哪怕被關在水牢，也不愿意說出真相。”

馮實復必須為錢陽春找一個合適的理由，否則，他寧死不屈，完全就是一副共產黨的模樣嘛，日本人又怎么會信服呢？

“賈福德是共產黨？”

錢陽春以為自己聽錯了，賈福德是可恥的漢奸，怎么可能是共產黨呢？讓這樣的人入黨，那是對我黨的玷污。

他望著馮實復，突然看到對方的眼睛眨了一下，頓時心里一動。

“我們知道，你其實早就想與憲兵隊合作了。只怪賈福德太狡猾，借著他的身份，把你關進了憲兵隊。”

錢陽春試探著問：“這么說，我是冤枉的？”

他與馮實復認識多年，在北平稅務專門學校的時候，兩人也演過話劇，非常有默契。

“你是賈福德送進來的，他是共產黨，你當然就是冤枉的。”

“既然憲兵隊冤枉我了，那得給我一個說法吧？”

錢陽春終于明白了，馮實復并沒叛變，這小子故弄玄虛，得配合他裝神弄鬼糊弄小鬼子才行。

馮實復用日語向小野次郎說道：“小野曹長，錢陽春受了傷，心里也有氣，能不能先送他去醫院，要不然，落下疾病，以后也沒法工作了。”

“他會合作嗎？”

“他的脾氣很犟，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他需要一個說法，其實就是一個臺階，以維護那點不多的自尊心。一旦給了這個面子，以后他會無比忠誠。”

“他要什么樣的臺階？”

“請小野曹長向他道歉，就說一切都是誤會。”

“這不可能！”

錢陽春要維護他的自尊心，他也放不下自己的面子。堂堂皇軍，怎么能向卑劣的中國人道歉呢？

“小野曹長無需當面道歉，我可以轉達，只是要借用你的名義。他有了這個臺階，會拼命為日本工作。”

“我就當不知道。”

小野次郎明白了馮實復的意思，他心想，這些中國人真是虛偽。

隨后，錢陽春被送到了同仁醫院，經過醫生的全面檢查后，發現他有嚴重的營養不良，而且膝蓋關節受損，如果不及時治療，會留下殘疾。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先說清楚，我是不會跟日本人合作的，哪怕是死，也要死的光榮，死的偉大。”

錢陽春等病房里只有馮實復一個人的時候，堅定地說道。

“這是我和胡華全商量的營救計劃，你現在是被冤枉為共產黨，賈福德真成了共產黨。你要假意與日本人合作，只有這樣，才能繼續為黨工作。”

馮實復在錢陽春身邊，用英語低聲說道。

他知道錢陽春把信仰看得比生命還重，革命的信仰不容褻瀆。

如果告訴錢陽春，是為了營救他，才要假意與日本人合作，那他寧愿死。

但如果告訴他，活著是為了更好的為黨工作，他就會答應。

錢陽春也用英語說道：“這么說，日本人不知道我的身份？”

“胡華全身份暴露，已經離開江海關了。他留下一些文件，證明賈福德是共產黨，而你和譚飛，其實有意親日，讓賈福德借日本人之手除掉你們。”

“日本人豈是這么容易上當的？”

錢陽春很是疑惑，日本人怎么會輕易相信賈福德是共產黨，又怎么會相信，他和譚飛會親日呢？

馮實復輕聲向他解釋，昨天到今天的行動，錢陽春終于明白馮實復的全盤計劃。

“你這是在懸崖上走鋼絲，稍有不慎，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只要我們提高警惕，小心謹慎，一定會堅持到抗戰勝利的那一天。”

***

回到總務科后，馮實復發現自己被孤立了。

昨天和今天，江海關辭退了部分職員，那些人當中，有些是黨員，有些是積極分子，經過金伯生的“宣傳”，他們認為馮實復成了第二個賈福德。

那些華人職員，看他的眼光，自然不一樣了。

他既失落又欣慰，但想要做成一件事，就得享受孤獨和誤解。

而他的遭遇，讓卜樂喀郭夫覺得，馮實復更值得信任。

晚上，馮實復回到辣斐德路323弄8號的家里，正準備休息時，有人來敲門。

“黃部長，你怎么來了？”

來人是JS省委組織部長黃曉山，他一直負責聯系江海關黨支部。

“胡華全等人已經離開上海，江海關黨支部解散。但就算只有你一人，也要堅持戰斗。從現在開始，你的組織關系轉到省委組織部，由我直接領導。”

胡華全離開上海前，向他詳細匯報了偽造賈福德是黨員，以及向賈福德“示警”的過程。

賈福德是日本人的走狗，之前多次破壞過我黨的工作，能借這次機會將他除掉，也算清理了江海關的一顆毒瘤。

至于營救錢陽春的計劃，他也覺得很好，不僅操作性強，而且不由得日本人不相信。

賈福德是黃泥巴掉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只要錢陽春稍加配合，就能從憲兵隊脫身。

組織一直在積極營救錢陽春，一直都沒找到好的辦法。

馮實復提出的營救計劃，讓JS省委眼前一亮，原來還可以這么營救自己的同志。

正是這個計劃，讓組織上決定，重新安排馮實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