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在平山村的夜晚打著旋兒，但村中那間最大的土坯房里卻罕見地亮著油燈的光暈，人聲鼎沸，熱鬧得像是提前過了年。

門口，朱明搓著手，臉上又是激動又是緊張，像個等待學生入學的班主任。旁邊，朱元璋抱著胳膊，臉色一如既往地沉肅，活像來視察的教導主任。徐達則忙前忙后，維持秩序，兼做門神，防止有人偷溜。

“都靜一靜！靜一靜！”徐達提高嗓門，壓過屋里嘰嘰喳喳的議論聲，“按家里戶數，一家至少來一個！擠什么擠！狗蛋，把你家那破板凳往外挪挪，擋道了！”

村民們拖家帶口，揣著好奇、疑惑甚至幾分看熱鬧的心態擠了進來。漢子們大多蹲在墻角，婆娘們則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孩子們在腿縫里鉆來鉆去。空氣中彌漫著汗味、煙葉味和一種莫名的興奮。

呂茶也來了，她倒是精心打扮過，換了身最體面的舊襖，頭發抿得一絲不茍，坐在最前排，下巴微揚，仿佛不是來聽課，而是來選美的。她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讓老朱村長看到她的“才學”和“風采”。

朱明走到前面，清了清嗓子，油燈的光在他臉上跳躍：“鄉親們！靜一靜！從今晚起，咱們平山村的夜校，就算正式開課了！”

下面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更多的是好奇的張望。

“夜校啥意思？”后排一個漢子喊道，“白天干活累得臭死，晚上還不讓睡覺啊？”

“就是！認字能當飯吃？”有人附和。

朱元璋眉頭一擰，就要發作。朱明趕緊搶先開口，笑容滿面：“這位大哥問得好！認字能不能當飯吃？我告訴大家，能！至少能讓你不吃虧的飯，吃得更飽的飯！”

他拿起一塊用鍋底灰抹黑的木板，又撿起一塊白石坨：“今晚，咱不學之乎者也，就學兩樣：認數，寫字！先學認數！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大家跟我念！”

下面參差不齊地跟著嚎，聲音七扭八歪。孩子們覺得好玩，喊得最大聲。

朱明寫了個“壹”字：“這念‘壹’，就是一塊肉、一袋糧的一！”他又寫了個“拾”：“這念‘拾’，就是十根手指頭，十文錢！”

教了幾遍，朱明開始“扶貧實戰”：“假設，狗蛋爹，你背了一筐山貨去集上賣，王掌柜說給你三百文，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給了你三十文或者三文？”

狗蛋爹撓撓頭，憨笑道：“俺…俺數銅板啊！”

“要是他給你的是碎銀子，說值三百文，你怎么知道夠不夠秤？怎么知道他沒騙你？”朱明追問。

狗蛋爹噎住了，支吾道：“俺…俺信王掌柜是實在人…”

“屁的實在人！”蹲在角落的李老四突然罵了一句，“上回他就少算了俺五文錢！俺后來回家搓草繩才數過來！”

人群一陣哄笑，帶著感同身受的唏噓。

朱明一拍木板：“對啊！要是你認識這個‘叁’字，認識這個‘佰’字，他寫契約時，你就知道寫的到底是三百還是三十！就算不認識全，你認識個數，心里也有底，敢問敢爭！這就叫不吃虧！”

這話戳中了不少人的痛處，屋里頓時安靜了不少，許多人眼神變了，開始認真看向那塊黑木板。

“來，咱們再學寫自己的名字！”朱明趁熱打鐵，“以后按手印，好歹知道那三個字念啥，是不是自己的名兒！”

這下更熱鬧了。朱明先教了最簡單的“王”、“李”、“張”。村民們拿著發下的樹枝，在地上、膝蓋上歪歪扭扭地比劃。

“哎呀！俺這個‘王’字，咋寫得像叉子叉出來的？”王婆子看著自己地上的“杰作”，自嘲道。

“你看看俺這個‘李’，”李老漢得意地展示，“上邊一個木，下邊一個子，俺記下了：木頭兒子就是李！”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朱元璋原本緊繃的臉，看到這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常年操勞的婦人，此刻像稚童般笨拙又認真地劃拉著自己的名字，嘴角幾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似是忍笑，又似是別的什么情緒。他瞥了一眼朱明，只見他穿梭在人群中，耐心地糾正著姿勢，講解著筆畫，額頭上冒出了細汗，眼神卻亮得驚人。

輪到呂茶表現了。她優雅地站起身，捋了捋鬢角，柔聲道：“朱明哥哥…哦不，朱先生，寫字呢，講究個腕力、風骨。不能這么蠻寫。”她伸出保養得還算白嫩的手，想示范一下。

結果她拿起白石坨，想在黑板上寫個“呂”字，一用力，“嘎嘣”，石坨斷了半截。她愣在原地，臉瞬間漲紅。

“噗——”不知誰先沒忍住，笑了出來。緊接著，滿堂哄笑。

“呂姑娘，你這腕力風骨，是跟打鐵的學的吧？”徐達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補了一刀。

朱元璋都忍不住別過頭，肩膀微微聳動。

呂茶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灰溜溜地坐下了，一整晚都沒再抬頭。

夜校的第一堂課，就在這片混亂、搞笑卻又充滿生機的氣氛中進行著。當散學時，許多人還意猶未盡，蹲在地上繼續劃拉。

“嘿，俺會寫‘王二’了！”王二舉著地上歪歪扭扭的字，像舉著寶貝。

“俺也能認出‘叁佰文’了！”另一個漢子搓著手，“下次去集上，可得瞅仔細嘍！”

朱明看著這一幕，疲憊卻滿足地笑了。他走到門口朱元璋和徐達身邊。

朱元璋望著三三兩兩議論著散去的人群，沉默良久，才緩緩道：“自古未有…竟也能如此喧鬧。”語氣里聽不出是褒是貶。

徐達則低聲道：“朱專員，雖鬧騰了些，但…似乎真有點用。至少，王掌柜下次想坑李老四，沒那么容易了。”

朱明笑道：“這才剛起步呢，老朱，徐管家。等他們會記賬、能看懂最簡單的農書告示，那才叫真有用。”

朱元璋哼了一聲，沒再反駁，背著手，踱步走進了夜色里。只是那背影，似乎比來時松動了些許。

朱明知道，讓這位老村長徹底接受這“自古未有”之事，路還長。但今晚這喧鬧而充滿煙火氣的第一課，無疑是邁出了最堅實、也是最搞笑的一步。扶貧先扶智，這智，總算在這千年古村的寒夜里，笨拙而頑強地冒出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