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下國家”的超穩定結構
- 天下格局:文明轉換關口的世界
- 許倬云著述 馮俊文整理
- 8500字
- 2025-08-05 14:21:17
我們求安定,但我們不怕變化,而且愿意直面變化,改造自身。所以,“定中有變,變中有安”,是中國歷史發展的基本面貌。就如同百年來的近現代中國,衰極之后還是可以找到出路,一直發展到今天。
這一講我們要討論的是,作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中國的疆域如此遼闊,我們要面向未來發展,哪些是既定的因素?哪些是穩定的因素?哪些是關乎政策變革的因素?
中國廣土眾民、族群多樣,各文化區中的人,其定居程度如何?人種成分如何?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更要緊的是地理條件,因為我們身處何地,那就是我們“下錨停船”之所在。人類生活的地理條件,決定了其特定的社會組織和生產結構,而中國的地理結構,決定了中國長期穩定的“天下國家”形態。
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
從世界地圖來看,中國所在的區域是相當完整的一大片;而中國的內部各分區之間,也不存在無法跨越的障礙。天地之間,如此廣大的一塊區域,中間沒有太大隔絕,放眼全球只有中國和美國。
相較而言,歐洲的內部地理條件就沒有如此方便。歐洲是破碎的,其內部主要有兩大區域:一是地中海地區,二是阿爾卑斯山以北的平原山地。地中海西邊的伊比利亞半島,石頭相當多;東邊是干旱地區的海岸,以及巴爾干半島;剩下就是北海一帶,以及俄羅斯的廣大地區。這幾個地區之間,地理條件各異,區與區間的距離相當遙遠——不僅地理遙隔,其文化性質也存在相當大的差異。
印度的大部分領土,分布在喜馬拉雅山西坡與南坡,南坡比較陡,西坡和緩一點,尤其是印度河流域及恒河地區。印度由交通非常不便的高山地區,加上兩條河流所覆蓋的平原地區組成,內部被切割為一個個破碎的小單位。巴基斯坦與孟加拉國,歷史上曾是印度的一部分,今天已經是兩個獨立的國家。非洲目前我們不討論,因為整體而言,這塊區域還未發展起來。
假如我們將喜馬拉雅山視為一個巨人,整個東亞大陸都受其影響。假設這個巨人面東站立,其左腳所踩的地方,就是今日新疆、青海和甘肅一帶。高山融雪順流而下,形成湖泊、河流以及沿岸綠洲——雪水流經之處,生命隨之而來。但是,因為這一區域氣候干旱,河水容易干涸,就形成了大片沙漠。
這片區域過去交通不便,卻是中國與歐洲之間聯系的必經之處,今天其交通地位仍然舉足輕重。歷史上經常有游牧民族在此居住,與中國內部的農耕民族沖突不斷。好在,今天這片地區大半在中國疆域之內。過去因為干旱,這一地區不便開發,如今我們已經有足夠的人工技術來改善環境。而且,因為溫差很大,該地區不同區域的氣候各不相同,物產也很豐富。
如果喜馬拉雅山這個巨人面向東方,將左手一伸,跨過阿爾泰山,經過大青山、杭愛山,中間越過許多的草原、山谷,再往東邊走,就是太行山的北坡以及陰山,再過去就是大興安嶺那一帶的群山及河流。整體而言,這一塊是干旱地區。這些地區的地形,基本上是山岳和平地混合,緯度高,氣候較為寒冷。但是,由于它是一個山區和平原向南開口的地形,常常山下就是很好的谷地,水草豐茂。
在冬天,這些谷地所背靠的群山,擋住了自北而來的寒風,向南迎著溫暖的太陽。所以,中國建筑講究“坐北朝南”。這條路上各種山綿延不斷,或大或小,或孤立,或連成群山,都有向南的開口,與平原相接形成廣大區域,向東南延伸。
北方草原上沙漠并不多,基本上是草原與山地及巖石帶的交錯。這一草原地帶雖然并不連續,總面積卻非常龐大。這里的氣候環境,也只適合游牧民族生存。因為他們的生產線并不長,可以隨著氣候的改變南北移動;他們需要不斷更換新的草地,滿足牲畜的食物需求,再以牲口的肉和乳類作為食物。所以,這一帶的生活比較艱苦。
岳飛的《滿江紅》,以“踏破賀蘭山缺”抒發“收拾舊山河”的志向?!百R蘭山缺”,指的就是賀蘭山及其下面的小片沙漠、小型湖泊。過了這一高地,就是今天的寧夏和陜西。
黃河從青海巴顏喀拉山而出,向東流經四川,又向北流經甘肅,轉向東流到寧夏,進入河套平原,又往東、往南進入陜西和山西的交界處,到風陵渡向東連接渭河。這一塊關中地區,是中原核心區域的開始。風陵渡被譽為“黃河第一渡口”,也是金庸小說《神雕俠侶》中,郭襄和楊過初次見面的地方。過了風陵渡直下,便是黃河以北的山西省,它是一個“大盆地”:北面是向南開口的山岳地帶,中間是南北向的河流,它們連通黃河,然后到達運城平原。過了山西省,就是海河平原——海河及其支流,實際上一直流到渤海灣。從渤海灣往南就是山東省,山東半島就是黃河入海處。
有一個大平原從山西一直延伸到山東,我們稱之為“華北平原”。這片地區緯度比草原低,但還是較為干旱。好在夏天太平洋季風會帶來降雨,黃河及渭河等支流,也能提供農耕用水。這片黃土覆蓋的地帶,地形基本上是平原——當然也有許多縱橫交織的河流貫穿,從西往東有七八條。這一世界著名的黃土平原地帶,土質細,土壤營養程度高,因為土中的毛細管可以將土壤底下的養分吸收到靠近地表的位置,進而滿足旱作農業的需求。
黃土平原與南方的分界線,是“秦嶺—漢水—淮河”線。從這條分界線到黃河為止,中間一大片平原地帶,是中國小麥、小米、高粱的主要產區,也是重要的棉花產地,還是中國文化的早期源頭。
這一塊區域考古遺址密度最大,對中國而言極其重要:歷史上中國主要的朝代在此形成,主要政治體的整合也在此發生。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的核心區逐漸向外擴張,其政治核心區也就越來越往外移。
假如我們回到喜馬拉雅山巨人的視角,其右腳所踩的地方就是四川盆地,源出唐古拉山的長江經此向南、向東流,發展出“江湖大平原”,也就是長江流域加上洞庭湖流域。長江水量之大、涵蓋地區之廣,世所罕見,這一“江湖大平原”地區是中國最富足的農產地。所謂“湖廣熟,天下足”,這個地方所產的糧食,足以供應中國所需。一直到民國初年,中國一半以上的糧食都是靠湖廣和江南供給的。
長江的出??诰褪巧虾#虚g還流經南京。附近的江南地區,灘頭面積非常大,里面有無數小河流,交織為一個河川百出、水網密布的稻田農耕區。這片地區的礦產頗為豐富,相較黃淮地區要富足得多。因為作物生長季節長,東南季風給江漢及兩湖地區帶來豐沛的水源,加上交通發達、人口眾多,江漢地區就與黃淮地區一起,成為中國最重要的核心地區。
從考古學上看,以新石器時代論,長江流域和黃淮流域分布的農業遺址的密度相差不大。但當中國被整合為統一的大帝國時,各個朝代的首都,建在北方的時候居多。與江漢地區相比,黃河地區發展的時間稍早,但二者幾乎可以說是平行發展的。只是從政治中心和人口遷移走向來看,是自北往南——黃淮地區人口過多,或受到北方游牧民族壓迫,就會往江漢、兩湖地區遷移;當江漢、兩湖地區土地不夠用時,就會往更南處遷移,包括今天的浙江、福建、廣東以及廣西和海南等地。
在新石器時代,沿海地區也有很古老的文明。但是它們參與上述核心地帶的活動,基本上是被動的。沿海地帶狹窄的平原很多,其間有很多小河流,氣候非常溫暖。所以,這一地區農耕面積不大,但其農業生產自給有余,可以容納北方來的移民。每一次北方游牧民族進入黃淮地區,就會觸動這一自北而南的“連鎖反應”,人口一批批地往南遷移,這就使人與人、族與族之間的融合,幾乎每隔一兩百年就會發生一次。
我們還是以面向東方的喜馬拉雅山巨人來定位,其右腳跟所處的位置,就是中國西南部的云南、貴州以及四川的一部分。唐古拉山及喜馬拉雅山下來的雪水流經此地,構成幾條南北向河流,如怒江、瀾滄江、雅魯藏布江等,一直流向南亞和東南亞——大部分經過泰國、越南等地進入太平洋,小部分經由緬甸等地進入印度洋。
云貴地區有高山、峻嶺、深谷,還有若干山間湖泊,但平原很少。這一地區的地質情況很特別:從山腳走到河谷,是溫暖潮濕的氣候;往山坡頂上走,越往上越寒冷。這一區域的氣候和植被,會隨著海拔的高低而變化。
中國北方的草原地帶,自北而南的距離也相當遠:從蒙古國與俄羅斯交界處,一直到山西省與河北省北部的“壩上”地區。在這一區域,考古學家發現了一個現象:從西南山地經過四川省的北面一直到草原,正好畫出一個大弧形,成為草原與農耕區的天然分界線之一。
在上述區域內,地處山腳下的山地及草原的南半邊,都比較適于居住、農耕——再往北就是游牧地區了。所以西南地區的游牧地帶沿山坡分布,耕地則在谷底或朝向谷底的小斜坡上。在這些地方,我們發現了很奇怪的現象:經過川北草地,西北的游牧民族進入西南山地后,其生活形態也會變為半游牧、半農耕式;連西北大草原上的馬進入云南山地,都發展為小型的變種——滇馬。從考古遺址,我們同樣可以發現:西北的影響可以越過中原,經由關隴、四川的邊緣地帶擴散到西南。
如果將中國看作一個面朝東方的巨人,以此形容各個地區的關系,那么巨人的兩只眼睛,一只是臺灣島,一只是海南島,這是中國在太平洋之中的兩個據點。而臺灣島乃是菲律賓板塊撞擊亞洲大陸所形成的東邊的一塊高地。臺灣的玉山是中國東部最高的山地,所以傳統中國講“五岳”,現在應該加上東南海上新的“海岳”:玉山。臺灣物產豐美,過去也是福建、浙江兩省人民移民的方向。海南島溫暖宜居,如今已是很多國人越冬的所在。雖然這兩個島嶼都算不上特別大,但是因其承受溫暖季風帶來的大量降水,所出產的水果卻是今天中國最好的——第二個優質的水果產地是新疆,因其日照時間長、晝夜溫差大。
如前所述,中國疆域內部沒有什么難以逾越的障礙。跨越阻斷甘肅、寧夏與關隴地區的群山相對困難,但其間也有黑水道,將西部草原與較為平坦的東部草原連接起來。那一帶的山地、沙漠、湖泊等雖然彼此隔絕,但是也可通行。北方草原與黃淮地區之間,沒有很大的隔閡——跨過相對容易的內蒙古大草原的中部,經過太原、大同就能進入陜西。
在中國的東北方,山林廣袤的大興安嶺將內蒙古高原、呼倫貝爾高原與東北平原分隔開來??墒菬o論草原地區還是東北地區的范圍都很大,足以自成一片區域,內部非常完整。當年沒有火車等大的運載工具,也沒有如今縱橫密布的交通網,中國內部也沒有什么難以跨越的地區。從北方草原進入黃淮地區并不難,從東北進入海河地區也非難事,這使北方草原民族可以持續不斷地進入中原。
游牧、農耕不斷融合的民族關系
接下來,我們看看中國內部的民族關系。從考古學上看,世界上很多族群都曾在中華大地上出現過。西部草原上,尤其從新疆地區一直到甘肅,曾經生活著印歐民族。我們在歷史上,對這一族群曾有過不同的稱呼。這也就意味著,中國本部從很早就注意到這一地區的族群及其與自身的關系。
中國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與黃淮地區的漢族在體質上沒有太大區別,都屬蒙古人種。只是,這一群體說的是烏拉爾—阿爾泰語系的語言,也就是草原上共通的一些方言。草原上的族群是四處游牧的,所以他們很容易就有語言的混通和交流。向西越靠近新疆,這些草原民族的語言與印歐語系的關系就越混雜。所以,中國新疆的少數民族,諸如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其語言和西方人不同,也與烏拉爾—阿爾泰語系的語言有一點區別,我將其稱為“亞洲系白人”,也有人稱其為“斯基泰人”。
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其生存條件不如漢地,到了冬天日子尤其不好過:只有向南的山坡及谷地可以放牧,大雪來的時候,連牛都無法啃食雪底下的草,這時候牲畜的損傷也很大。所以,游牧民族經常被迫往南移動,尤其在遭遇冬天嚴酷氣候導致的生存壓力時。
地球上的氣候變化除了四季更替這種以年為單位的小周期之外,還會呈現大的周期性變化。比如,歷史上出現過若干“寒冷期”,短則幾十年,長則上百年。這些“寒冷期”的出現,對游牧民族來說是個考驗。生存所迫,他們必須遷徙到更溫暖的南方,甚至是到農耕民族居住的地區,劫掠其資源來喂飽他們的牲口和人丁。
因此,長城沿線的南北戰爭自古不斷,而長城的建造,就是為了阻擋胡馬南牧。從蒙古游牧民族的考古遺址可見,他們的聚落分布確實與緯度有關:越靠近南方越密,越靠近北方越稀疏。中國歷史上朝代更替,許多是因為游牧民族南遷引起的。他們向南遷移壓迫漢人,漢人抵抗、防守一陣,最終防線破裂,大批游牧民族潮水般涌入中原。規模最大的一次是在魏晉南北朝,歷史上號為“五胡亂華”,但在此前,其實已經發生了很多次類似的事情。
我們中國人,常常自稱“炎黃子孫”。歷史記載,黃帝號“軒轅氏”(“長軒高車”)。由此可知,黃帝所在的這個族群是使用車子的游牧民族。黃帝所代表的游牧民族,與炎帝所代表的農耕民族,既是同盟,又是敵人。傳說中所謂“炎黃”的斗爭,就發生在今天永定河上游的河北涿鹿一帶;后來炎帝、黃帝聯合,與五帝之中太昊、少昊集團的斗爭也在此地。
在氣候較為溫暖時,從河套一直到陜西都是農耕地帶;氣候寒冷時,這里又變成游牧地帶。在山西、陜西之間,也就是相當一部分炎黃傳說的發生地,其生產形態也呈現如此“鐘擺狀”的擺動。中國“傳說時代”的歷史記憶,可以說是北方與南方沖突、融合所留下的痕跡。
炎黃族群的接觸與融合,整體而言發生在大約五千年前。然后,他們共同面對的新的沖突,就是來自東邊渤海灣山林里的牧人——也就是前述太昊、少昊集團。這兩個集團之間的糾纏,就從海河地區一直到黃河下游地區,這是中國歷史上起源傳說最多的地方。所有的故事,背后反映的都是族群的移動、族群間的沖突,這與考古發掘所呈現的面貌是相符合的。距今約四千年前后,山東、遼寧一帶也曾經發生過一次大寒潮,氣候干冷。原本生活在山中的獵戶們無處可去,被迫遷移到農耕地區。所以,那個時期中國的民族遷移非常頻繁。這個節點,也可以說,中國正從黃河下游的古代轉向列國體制,等待著進入天下國家。
中國歷史上第二次大規模的族群沖突與融合,是在商周之際。鬼方、玁狁、鮮虞乃至西面的“義渠之戎”等,各種游牧民族不斷壓進來,共同參與塑造了商周時期的中國歷史。
第三次大規模的族群沖突與融合,發生在春秋戰國時代。大批的北方戎人、胡人往南移動,刺激了黃淮地區許多國家內部的變化。地處北方的國家如趙國、秦國、燕國,雖然承受來自游牧民族的壓力,但也得到北方更多、更好的戰馬和兵員——這一時期的戰爭模式,也從車戰轉為步騎聯合作戰。這種來自北方的壓力,迫使黃淮地區的許多國家和族群南移到江漢,強大的楚國以及吳國、越國就在這時候出現。
到了秦漢帝國實現大一統,這個階段完成了第四次的南北大融合。秦人的祖先是東夷族,后來秦國軍隊吸納了很多部落民。周人同樣如此,他們本身是生活在關中平原的農耕族群,可也吸納了許多北、東、西甚至西南方向的部落民,構成其東征的部隊。
秦漢以后匈奴對中國本部長期的擾亂,是歷史上很大的事情。之所以修建萬里長城,就是為了抵抗匈奴的南下攻擾。其實,匈奴不但向南壓迫,也往西部推移。而西部原有的游牧民族感受到壓力被迫往更西部遷移,就進入歐洲。所以,歐洲大批的外來移民進入,與中國面臨匈奴的壓迫幾乎發生在同時。
匈奴以后,更大的一次來自北方的壓迫,出現在東漢末年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這時全球氣候變冷,導致北方草原越來越不適合人類生存。大批東北、西北地區的游牧民族,紛紛壓向南方以及西方,這就開啟了東漢末年以后近四百年的民族大融合。西晉末年,中國的北方整個被胡人占領,部分漢人隨著大族南渡;留在北方的漢人聚族而居,建立了塢堡壁壘自保——胡漢之間只有“一墻之隔”。此后,大規模的胡漢融合迅速展開,中國北方的語言漸趨穩定,漢語之中夾雜許多少數民族詞語及發音。而北方原有的許多漢人,則被迫向南遷移到江漢乃至沿海地區。
隋唐時代,接替匈奴統治北方草原的,是更為強大的突厥。突厥人建立了當時世界上最大的草原帝國——突厥汗國,他們結束了整個北方草原的混亂局面,其力量足以與隋唐帝國抗衡。直到唐朝軍力強盛,兼并許多部落民以后,才擁有足夠的力量將突厥打下去。此后,突厥一分為二,一部分勢力被迫向西遷移,使中亞、歐洲承受了很大的壓力;留在東方的突厥人,則最終被中國吸收。大唐盛世,西北方向的胡人,因為商貿、戰爭等原因紛紛進入中國。像安祿山就是出身中亞“昭武九姓”的胡人,他進入唐朝為官,深得唐玄宗信任,最后導致“安史之亂”爆發。
突厥以后,中國北方陸續出現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滿族人……一撥又一撥,永遠是游牧民族從北方進擾,將原有的華北居民壓向南方,居住在南方的居民則被壓向更南方。清軍入關以后,最后一批大規模的漢人南移,是隨鄭成功進入臺灣地區。此前,進入臺灣的大多是浙江、福建一帶的原住民——這一群體,乃是今天所謂“南島民族”的先驅,他們以臺灣為跳板,進入更遠的南方島嶼。“南島民族”與華夏民族的血緣關系,在今日福建省與浙江省還可以看得出來。
整體而言,長期以來中國的民族融合,農耕人群可以吸納游牧部族,游牧部族則較難吸納農耕人群。最終,游牧部族被同化,納入中國以農耕為主的基本經濟體系之內。上述情況,使中國人的生活也相當穩定。從人種來看,中國人約有四分之三是蒙古人種,另有約四分之一的人口是混雜進來的“亞洲系白人”,如今日新疆的哈薩克族等。這些亞洲系白人進來的時間不是很長,所以從外貌上還看得出來其痕跡。比他們更為古老的亞洲系白人,例如秦國帶進來的“義渠之戎”大概就是白種人,但已經完全融入中國本部。原本生活在中國甘肅一帶的“塞種人”,其中一部分移入中亞,一部分就留在原地,混合于中國居民之中。
精耕農業與縱橫交織的道路交通網
中國的定居農業發展得非常早,而且從散耕或粗放形態發展為精耕農業。我對傳統農業一直有興趣,也寫過一本《漢代農業:早期中國農業經濟的形成》。我覺得早在戰國時期,中國的精耕農業就開始了:人可以選種、施肥、灌溉,改良土地以增加產量。用作農耕的土地并非天然土壤,而是經人工改造形成的土地——這就使農民安居樂業,像釘子一樣被釘在土地上。這種農業形態的穩定性,使進來的人群只能遷就農民,而不能改變農民。中國的農業用地在長期精耕之下,生產的糧食夠大量人口食用,這也是中國長期穩定、有力量融合外族的保障。
此外,秦漢帝國時期,中國還發展出遍布全國、縱橫交織的道路交通網。這使農產品能夠快速流通:北方產的麥子能夠快速轉運到南方,南方產的稻米也能夠快速轉運到北方,作為主糧的另一種選擇。水果、蔬菜、紡織品……都依托上述交通網,在不同區域間流通。中國內部不同的農業區,因為道路網而相互連通。
這個道路交通網于秦代建設、漢代完成,此后只是一步步完善而已。最后一部分的完善,是從明朝開始將其延伸到云南及西南其他地區——直到今天,這個過程還在繼續。至于從中原到西北的道路網,從漢朝就開始建設了,也就是所謂絲綢之路。這個道路網的出現,也使中國內部被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穩定性結構。
天人合一、安土重遷的文化特質
中國擁有得天獨厚的完整地理條件,內部族群一批批遷移、融合,又形成了高度統一的族群,加上完整的內部道路交通網保持暢通,所以中國才不容易散架。中國的文化特質之一是安土重遷,認為能夠世代住在一個地方是福氣,能夠傳宗接代是福氣。中國人之間的關系,也是從個體、小群到大群連續下來,形成個人—家庭—親族,乃至民族—國家的大關系網絡。
中國人際關系的特色,就是每一個人都屬于這一大網絡之中不同的層次。作為其中一員,既能得到大網絡帶來的好處,也要對大網絡有所貢獻。大網絡對身處其中的個體,也有一定要求。這種個體對群體的歸屬感,是中國長期保持安定、穩定的重要文化因素之一。
雖然中國傳統的農業社會是靠天吃飯的,但我們不僅可以將上天賜予的自然條件(例如土壤)加以改造,還可以順應乃至利用天地自然規律,提高生產效率。農耕本身是按照天時來安排的,什么時候應該播種,什么時候可以收獲,都有一定的時間規律。所以中國人對于氣候的變化,對于山林、河流等的變化,都非常敏感——人對自然環境敏感,又對季節性的生產敏感,這就使人也置身于自然這個大的網絡之中:天人相應,天人合一。
整體而言,中國的疆域能夠維持至今聚而不散,有四個大的要素:第一,是天人合一的整體觀念;第二,是內部疆域基本完整,自成格局;第三,是內部族群基本一致;第四,是精耕細作的農業生產,以及遍布全國的道路交通網。這四個因素使中國能保持長期的穩定,以及具備容納、吸收、改變的文化特質——通常在改變發生以后,還能迅速恢復到安定狀態。所以中國不怕“變”,就怕變了之后不能適應。所謂物極必反、盛極必衰、剝極必復,以及滿招損、謙受益……說的都是變化,以及如何面對變化的道理。
這個就是中國的哲學。我們求安定,但我們不怕變化,而且愿意直面變化改造自身。所以,“定中有變,變中有安”,是中國歷史發展的基本面貌。就如同百年來的近現代中國,衰極之后還是可以找到出路,一直發展到今天。
《易經》教我們“三易”:簡易、變易、不易。“易”就是“改變”的意思;“不易”不是“不容易”,是“不改變”——這個世界唯一不改變的,就是經常在改變。上述四個固有的基本要素,使中國在面臨挑戰、危機時,內部調適具有相當的彈性,這就是中國和印度及西方很大的不同之處。
相較而言,印度社會是一撥一撥外來征服者進入,但并沒有被消化——永遠像一層層餅往上攤,最上層是晚到的征服者,壓在最下面的是賤民階層。時至今日,印度底層老百姓的生命還是很不值錢。西方文化則是游牧民族催生的文化,注重的是“征服”:歐洲的土地被割裂成若干塊,常常要相互戰斗、彼此吞并。所以歐洲的白人文化是不安定的,他們經常改變,習慣掠奪他者,但沒有大片農業地區長期經營所產生的安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