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只等著喂食的狗
- 張潔著 有福畫繪
- 2192字
- 2025-08-13 15:13:37
二
我們家的女人,從奶奶、姥姥、媽媽到戴安娜,包括后來的舅媽,甚至保姆阿麗絲,個個都很有特色。
男人則不同,爺爺、爸爸,以及我,都算不了什么,除了舅舅和姥爺。
我舅舅倒不像我這樣“生動”——這是媽媽的詞兒,他只是想象力特別豐富——這也是媽媽的詞兒。
我開始不明白什么是想象力豐富,后來,當舅舅把媽媽稱作我們家的“警察”時,我還真覺得有那么點意思了。
他還建議說,如果有一天,媽媽不想干律師這一行了,最好去當警官,不論從理論到實踐,她都具備一個警官的潛質。
反正我們小的時候,只要不聽話,尤其在汽車上互相掐架、嚷嚷得媽媽什么也聽不見,或不系安全帶等等,媽媽就說去找警察,好像警察是她們律師事務所的同事。有一次戴安娜的尖叫和我的前后滾翻合起來發作,可真要把汽車掀翻了。戴安娜的鼻子還流了血,也不知道是在哪兒撞的,還是我的胳膊肘碰的。
恰好路邊停著一輛警車,媽媽真把汽車停下,走到警車那里,嘀嘀咕咕地不知和警察說了些什么,然后警察就過來了。
當我看著警察一步一步朝我們走來的時候,真有點傻了。
他板著臉,輪番看著我和戴安娜,我和戴安娜立刻蔫了,她噴涌的鼻血也立馬止住了。
然后那位警察對我們說:“請不要在汽車上打鬧,影響司機的駕駛。如果影響司機的駕駛,出了事故,你們就得跟我到警察局去了。再有,不系安全帶也是違法的,知道嗎?”
我還以為他會對我們說:“背過臉去,把手放在頭上!”好在沒有。
從那以后,我和戴安娜再不用媽媽督促,自己就系上了安全帶,也不在車上掐架了。
我們在汽車上的時間怎么那么多!好像我們的業余時間全用在汽車上了。每到夏天的周末,我就奔波在各種各樣的球場上,爸爸是我的專用司機,而戴安娜就奔波在各種各樣的鋼琴、芭蕾舞等等學習班上,媽媽是她的專用司機。
阿麗絲周末當然休息,每當她看到爸爸媽媽載著我們,匆匆忙忙奔往這里或那里的時候,總是笑得特別甜蜜。
爸爸喜歡什么球類運動,就給我和戴安娜安排了什么球類運動。有那么兩次我實在太累,想要在家休息休息,問媽媽可不可以,她說:“這個問題你得和爸爸談。”
我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和爸爸談,一點結果也不會有,我還是得到球場上去。
阿麗絲說:“去不去練球真的不重要,這是游戲又不是上課。”
我覺得她說得很對,可是爸爸說:“是這么回事。不過看看你的考試成績,哪一門比球賽好?”
說到考試成績,我當然沒詞兒了。不過他這樣說,也不全面。如果我高興,只要注意那么一點點,誰的成績也比不上我,可誰讓我經常處在沒有“注意一點點”的狀態?
再說,考試成績能說明什么呢?平時我對某些問題的解答、思考,比如電視上的一些智力測驗,他們哪位回答得比我敏捷、正確?可不論老師還是爸爸媽媽,都認為考試成績才是正兒八經的事兒。
戴安娜倒是沒有對爸爸給她安排如此頻繁的球類運動發出過怨言,在球場上也跑得比誰都快,可從來不見她接招兒,哪怕那個球離她只有一腿遠,她也不伸腿。難怪教練只讓她踢后衛,所謂踢后衛,不過跟著跑而已,沒有人指望她在球場上有什么貢獻。
為此爸爸沒少和她談話,她拼命點頭,就像她非常同意爸爸的意見,可是一到球場上,照舊不伸腿。你能指望對美食、時尚穿戴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戴安娜,對球賽真有興趣嗎?
這是我都能明白的事,爸爸為什么就不明白,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戴安娜談個沒完?
奶奶說:“其實父母極力煽動孩子們去做的事,大多是為了他們自己沒有實現的夢想。”
爺爺很不以為然的樣子,他本人就是個橄欖球迷,也不只是橄欖球,應該說是各種球類運動。不過這正應了奶奶的話對不對?
或許爸爸對球類運動的愛好,就是爺爺煽動的結果,而爸爸沒能完成爺爺的夢想,就讓我們接著干。
爸爸聽了之后,一臉的糨子。
我知道,戴安娜只是不想和爸爸理論而已,她在這方面比我油,知道和大人們理論,是理論不出結果的。他們只要撂給我們一句“因為我這么說”,我們就沒詞兒了。不,我的意思是說,就是有詞兒,也等于沒詞兒。
我相信,每個孩子,只要想和父母理論理論,并問他們一個為什么的時候,父母們最經典、權威的回答就是:“因為我這么說。”
只有在古代,國王才能“因為我這么說”,然后不管對不對,人們都得按著國王說的去做。現在都什么時候了,可我和戴安娜還像是生活在古代。
我問爸爸:“為什么你和媽媽說了‘因為我這么說’,我們就得照著辦?”
他說:“沒有為什么,這是家庭的法律。”
現在什么案子不是雙方律師平等答辯?我對爸爸這條不允許對方反駁的法律,非常不理解,便去問當過法院院長的爺爺,有沒有這條法律,他想了很久才回答我:“沒有。”
按理說,所有的法院院長和律師,對重要的、耳熟能詳的法律條文,都應該爛熟于心。他用得著想一想才能說出來“沒有”嗎?
可他接著說:“因為很多事小孩子還不懂,分不清是非,又沒有控制自己的能力,所以大人必須幫助他們。如果孩子們不聽大人的話,很可能會出大錯,以致影響他們的一生……”
這種解釋聽上去就像超市里九毛九一個、什么滋味也沒有的大白面包。那種面包吃了以后當然不會再餓,可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哪里像媽媽在紐約中央火車站給我買的橄欖面包!
為此,說不定我將來得學法律,當律師。媽媽說:“走著瞧吧,你已經換過不知多少‘職業’了。”
不論媽媽怎樣揭我的老底,反正今后我要學著拿法律說事了。
所以有天我們出門,汽車都開出去一百米了,爸爸扭頭一看,前門澆院子的水龍頭還沒關,他讓我下車,幫他去關上水龍頭。我說:“這不是我買的房子,我對它沒有責任。”
爸爸也沒詞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