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光、空間和時間

當我12歲的時候，母親為我報名學習學校的法語課程。面對全法語環境，以及一系列從未接觸過的真實生活用語，我之前學到的那點兒法語顯得毫無用處。正如喜劇演員艾迪·伊扎德（Eddie Izzard）曾指出的那樣，像“le singe est sur la branche（猴子在樹枝上）”這樣的句子，在日常對話中幾乎難以用到，除非你真的帶著猴子去了法國的茂密林區旅行。

相比之下，像“家庭作業”這樣的詞，對一個七年級的孩子來說可能更實用。我花了一周的時間來適應，每天都因為期待聽到熟悉的“這是你明天的家庭作業”而被批評，而不得不去適應法語版的“voici vos devoirs pour demain（這是你明天的家庭作業）”。許多其他的詞句也讓我深感困擾。雖然人們常說孩子學語言更容易，但我依然在一片陌生詞匯的荒野中無助地迷失了很長時間。那些詞匯聽起來甚至不像詞。我開始支支吾吾地說出一些讓人難以理解的句子，這只能說明我的進展緩慢，為人有些笨拙。

那是我學習法語課程的第一年，處于學習語言最好年華的我困惑至極——內容和變數實在太多了。我不僅熟悉法語名詞，還無法區分陽性和陰性，這種劃分讓我完全沒有邏輯可循。對動詞的不確定讓我像在含著一口水說話。詞匯生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要用全新的方式來思考。

攝影也是一場心靈的游戲。相機以與人不同的方式來看待世界，而掌握攝影這門技藝的關鍵不在于讓相機配合人的意圖，而是嘗試理解相機看待光、空間和時間的獨特方式。這是一種思維方式。

攝影師通常會談到需要“學習觀察”，但是我在想，如果說成“攝影師需要像相機那樣觀察”是不是更好。

請特別注意“像相機那樣觀察”這句話。我們需要用相機看待光、空間和時間的獨特方式，來理解、預測、想象和實踐?；蛘吒_切地說，我們需要學習相機如何呈現這三種要素，因為這與我們以自己的方式來感知它們的方式大相徑庭。

我認為我學習攝影的順序是反的。我先拿到了一臺相機，并學習了它是如何工作的。然后，我學習了相機將世界轉化為照片所用的技術，但是卻沒有學習相機語言本身。這就像給一位繪畫學徒一支畫筆，并教他如何操控畫筆在畫布上作畫。畫筆的使用固然是繪畫的必要技能，但這并不足以成就一名畫家，因為繪畫的真諦并不在此處。如果最初的課程是關于色彩、構圖，以及繪畫中能激發想象力和令人贊嘆的方面，而不僅僅關于如何使用畫筆，那么畫家會有多么強大？

畫家需要學會用繪畫的語言思考，音樂家需要學會用音樂的語言思考。而攝影師則需要學會用相機的語言思考，才能利用相機將所見所感轉化為攝影作品，并能不再看著拍攝出的畫面感到困惑：為什么它看起來和自己期待的樣子如此不同？

攝影師通常會談到需要“學習觀察”，但是我在想，如果說成“攝影師需要像相機那樣觀察”是不是更好。

拍攝結果看起來與預期不同，是因為沒有像相機那樣觀察，也沒有用相機的語言去思考。

照片效果不盡如人意，是因為你還沒有學會像相機那樣去觀察或想象光線。你無法用肉眼察覺3擋過曝或欠曝的效果，但相機卻能做到。沒有相機的幫助，你的雙眼無法實現這一點。你所看到的動態范圍也與相機捕捉到的不同。相機看待光的方式與人眼不同，而這些差異可能會成為你的技術障礙，也可能成為你的創意源泉。因此，你如何看待光線（或者說，你是否認真思考光線）至關重要。

相機對時間的感知方式也與我們不同。與肉眼相比，相機能夠捕捉到快得多的瞬間（例如1/8000秒）和慢得多的變化（例如8秒）。相機是一位富有創造力的合作伙伴。就像因紐特文化中關于雪的詞匯的儲備遠比溫暖地區的豐富得多一樣，我們無法直接感知時間上的差異，但這并不意味著它不存在。我們看不到各要素隨時間流逝而產生的模糊痕跡，但相機可以。

相機不僅可以成為你的合作伙伴，還可以成為你的老師。如果你愿意傾聽，相機能讓你學會新的觀察時間的方式，并擴充你的攝影詞匯，讓你的作品更具創造力和表現力。簡單來說，在時間（以及光和空間）的表達上，相機的語言遠比我們豐富。這是我們需要學習的。

相機看待空間的方式也與我們大不相同，并且其對空間的表達方式遠比我們豐富。不同的鏡頭可以帶來那些我們僅靠想象才能實現的效果。比如長焦鏡頭形成的壓縮效果，這是我們用肉眼無法感知的視覺效果。又比如淺景深效果，它使畫面中的聚焦區域清晰，而未聚焦區域則顯得模糊不清。我們的肉眼既無法捕捉焦外高光的夢幻散景，也無法看到快門關閉后，三維空間被永遠定格為二維畫面時各元素間靜止且不可改變的關系。相機通過取景器觀察世界，它記錄空間的方式并非像多數人那樣依賴雙眼，而是通過鏡頭來實現。

對于每一個決定，都需要思考，這個選擇會如何影響光、空間或時間的表現。

我們的眼睛無法像相機那樣觀察，但我們可以（并且必須）學習如何想象和預測相機的視角。要做到這一點，可以更專注于拍攝，同時提升對相機看待光、空間和時間方式的敏感度，不要強迫照片必須呈現出肉眼所見的效果。這個過程需要放慢節奏。即使已有近40年的攝影經驗，我仍會問自己：“還有哪些可能性是我未曾注意到的？相機還能以怎樣的方式來觀察這個場景？”

接著還會有更多的問題，比如，相機可能會以何種不同于人眼的方式來看待并呈現光線？如果我降低或提高快門速度，畫面會有所不同嗎？如果我使用不同的鏡頭、光圈，或選擇不同的對焦點，相機可能會以怎樣不同的方式來看待空間？我是否愿意放棄我的第一直覺，而改為嘗試那些可能不那么顯而易見的選擇？這比我青少年時期所學到的方法更具探究性。它向相機發問：“用這臺工具可以實現哪些僅憑人眼無法得到的可能性？”

擁有創造性思維的人，常常會問：“我錯過了什么？”

僅僅嘗試用相機忠實再現人眼（這一更具局限性的觀察工具）所能看到的事物的攝影師，錯失了相機所能帶來的更大的美學可能性和創造性表達空間。學習觀察并不等同于學習像相機那樣去觀察，而需要思考如何像相機那樣觀察，甚至癡迷于這樣的思考，從而開始學習。

還有一種學習方式是研究照片本身，以分析畫面效果。光、空間和時間是如何被呈現的？在最終畫面中，相機如何與這些要素對話，又如何表現它們？這些畫面帶給我怎樣的感受？這些問題類似于有志于成為詩人的人需要問自己關于詞語的問題——通過提出這樣的問題，培養對詞語的敏感性，并學會以新的方式思考。類似地，這也是我們用來思考攝影基本要素的方式。這種學習并非孤立地進行，而是隨著我們對可能性的認知逐步增加的。這些可能性通過我們工作中所使用的媒介（如果你愿意，可以稱之為語言）得以實現。

那么，這對作為攝影師的你意味著什么呢？實際上，這意味著你需要開始思考如何利用相機來處理攝影的三大要素。對于每一個決定，都需要思考，這個選擇會如何影響光、空間或時間的表現。

當使用廣角鏡頭靠近主體拍攝時，空間（以及該空間內的一切）會以一種不同于從遠處使用長焦鏡頭拍攝的方式被轉化為照片。在廣角鏡頭下，前景的物體會顯得較大，而背景的物體則顯得較小。畫面中的線條會變得傾斜，并呈現夸張的透視效果，從而增強畫面的視覺沖擊力?？s小光圈也會影響空間的表現，因為它會將眼前的場景轉化為清晰的對焦區域或柔和的失焦區域，呈現出不同的色調。即使只是移動相機并將其放在其他位置，也可以重新組織畫面中的空間，并改變畫面中各要素之間的關系。選擇較低的快門速度會對時間進行詮釋，有時這種詮釋會顯得十分戲劇化?？粗L景并思考：“在光、空間和時間方面，相機會如何以不同的方式來看待這個景象？”這樣的思考可能會促使你選擇降低快門速度，以使云層和水面變得模糊，或者為風中搖擺的小麥營造動態效果。拍攝街景時，考慮相機會如何以不同的方式來看待光，然后迎光拍攝并降低曝光度，從而使原本明亮的場景亮度降低，形成剪影和陰影效果，營造出神秘感。如果你只是拿著相機，盯著取景器里的畫面，思考“我該用哪個鏡頭？”或“哪些設置更合適？”是無法獲得理想的畫面效果的。

我們的所有選擇都集中在相機如何處理光、空間和時間上。你可以以這樣的方式思考，而無須過度分析。向自己提問可以提醒你，你所見與相機所見之間是有差異的，讓你能夠選擇自己想要的畫面效果。當你實踐足夠長的時間，你會開始預判相機將會如何觀察，并學會利用這一點以使照片傳達出你想要的感覺。多次嘗試對背光街景進行曝光不足的拍攝時，你會很快在腦海里預見畫面效果。這正是找到“如何學習以攝影的角度觀察世界？”的答案的起點。使用慢速快門一段時間后，你會逐漸開始像相機那樣看待時間。每當在取景器中看到隨時間移動的元素，例如一個人、一頭大象或被風吹拂的云朵，你都會開始想象畫面效果。

如果你這樣做的時間足夠長，并關注自己的拍攝結果，你會開始以一種不同的方式思考拍攝的可能性。你還會發現各種可能性的組合：不僅使用慢速快門來創造動感效果，還通過改變相機位置和選擇鏡頭，營造畫面的空間感，同時利用側光突出場景的深度和質感。

人們常說攝影是“用光作畫”，但調色板遠不止于此——它讓我們能夠將光、空間和時間混合在一起。以這種方式思考，而不是首先考慮光圈、快門速度或鏡頭，可以讓你自由想象，專注于照片本身，而不再拘泥于相機的設置。創造性地去思考畫面效果，去思考照片可能給人的感覺，而不是一開始就關注工具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