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晚過去。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李秀英已經早早熬好了稀粥。
“快去洗把臉吃飯。”李秀英關切地看著兒子說道。
當林野坐到飯桌前的那一刻,父親林國富緩緩從門外走了進來,他的臉上依舊看不到一絲的笑容,仿佛充滿了無盡的煩惱。
坐到沙發上,拿起筷子端起碗。
“廁所的事……”林國富的嘴唇嚅動了幾下,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疲憊,“剛李主任……又電話過來說了……不強求。我們家……情況特殊,村里隊里……都能理解。”
他像是在對母親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林國富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屋里回蕩,每個字都像被生活的重擔磨礪過一般粗糲。
“爸,”林野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絲不同以往的微光。他看著父親溝壑縱橫的臉,那是常年勞作與沉重心事刻下的印記,“李叔的心意,咱領了,不過我覺得,這廁所咱們應該修。”
“應該修?”林國富眉頭深鎖,幾乎擰成了一個“川”字。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瞬間翻涌起煩躁和不解。家里的“大梁”都快壓斷了,這小子居然還想著掏錢去修什么廁所?他覺得林野又開始發昏,腦子里那點不切實際的書生氣又犯了病。
可當他的目光對上林野的眼睛,那里面沒有往日的倔強頂撞,也沒有沉溺于病痛的灰敗,反而是一種……近乎沉靜的清醒?
林國富心頭那股無名火竟卡在了喉嚨口。最終,他只是重重哼了一聲,硬邦邦地別過臉,目光卻像被釘在兒子臉上一樣移不開,沉默地等著下文。
他倒要聽聽,這小子能說出個什么花來。
李秀英端著一碟咸菜放到桌上,見狀也停住了動作,緊張地看著林野:“小野,你這孩子……家里的事你就別瞎操心了,我們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不能不當家就不止柴米油鹽貴,快吃飯,別氣你爸了。”
“媽!”林野無奈地看了一眼李秀英,卻沒有就此罷休,目光轉向林國富,林野組織了一下需語言,聲音也變得清晰起來,那份微光似乎凝聚成了一點韌性,“爸,您看門邊那堆磚,還是我上高中那會兒您預備要修廚房東墻剩下的吧?風吹日曬的在那兒擱了多少年?就這么任它糟蹋了,浪費不說,看著也是個堵心的疙瘩。而且我回家這兩天也聽說了,我們村最近除了廁所這個事,好像還在搞那個什么環境衛生整治是吧?門前的雜物是必須要清理的,我們門前的那些磚,可能對我們來說不算什么,可對李叔說……那可能就是影響村容村貌,你要是不搬走,我覺得他往后少不了來繼續煩你,可要是搬的話,我們又要往哪里搬,搬過去放著又用什么用,爸你想過嗎?”
林國富端碗的動作頓住了。他那雙布滿溝壑的眼睛驟然抬起,盯緊林野。
這小子,什么時候會考慮這種“彎彎繞繞”的事情了?他不是只會跟自個兒硬頂嗎?
“你說……”林國富啞著嗓子開口,每個字都像從干裂的地里刨出來,“不修,占著地方還礙眼,可要是修了,咱們家……”
林野打斷了他的話:“爸。你就別猶豫了。我想過了,你們也想讓我再去檢查檢查身體不是?在此之前,我在家里呆著也是呆著,不如我幫襯著你們修一下這個廁所,一來是為了那兩千塊錢,二來也是為了幫李叔完個任務。你說你現在帶頭,最起碼能在李叔那兒落個好不是?還有就是我那天去村委會趙姑娘也說了,咱們現在就是挖個坑,建個房子,像主要設備那些都是村里配的,不用咱們出錢……”
這番話說出來,林野自己都覺得有些陌生。
不再是沖動頂嘴,也不是委曲求全,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生疏的盤算和擔當。
他不再是那個只想逃避家庭、幻想學醫的青年,也不是那個在病痛和失業打擊下只想蜷縮的懦夫。他看著門前那堆被歲月浸染得灰撲撲的舊磚,第一次覺得它們是可以用,能派上大用場的資源,而不是礙眼的累贅。
林國富端著碗的手紋絲不動,碗里的粥早已不再冒熱氣。
他渾濁的眼珠死死盯住兒子,臉上的皺紋像是被林野這番話狠狠地沖擊揉捏了一遍,顯示出一種極其復雜的震動。
驚訝?憤怒?這小子居然會思考這些?居然還搬出了那個鎮干部的話?
疑惑?他真能干?他那頸椎……那疙瘩……
最后,竟隱約浮起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松動。
“你……能行?”林國富的聲音極其干澀,帶著強烈的懷疑,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林野略顯蒼白的臉和手臂。
廚房門口,李秀英攥緊了衣角,張了張嘴,想阻止兒子干重活的話在嘴邊轉了幾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擔憂的目光像蛛網一樣牢牢罩在林野身上。
“爸,砌墻不是搬山。”林野挺了挺脊背,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有說服力,“和泥、搬磚、遞灰我能干。再說了,我媽也能幫著拌拌灰土。您腿不方便,在旁邊指揮指揮就行。咱們一家子……一起把它弄起來!也算……算是我在家做點正事。”
“正事”兩個字,他說得格外重。
這不僅是為了一口政策“甜頭”的廁所,更是向父母證明自己并非一無是處的“病秧子”,證明自己愿意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彎下腰,流些汗水。
飯桌上陷入一種沉寂,只有窗外寒風呼嘯的聲音格外清晰。那堆沉默多年的舊磚,此刻仿佛成了屋里最刺眼的存在。
林國富沉默了很久。長久的沉默讓空氣都凝滯起來,仿佛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風暴或是……微弱的轉機。
他猛地端起碗,一口氣把剩下的冷粥灌了下去,碗底重重磕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他沒有立刻回答,也沒再像以往那樣劈頭蓋臉地訓斥兒子“不懂深淺”。他只是佝僂著背,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門口,目光死死地釘在院門口角落里那堆雜亂的舊磚頭上。
寒風吹亂了他花白的頭發,單薄的舊棉襖下,那曾經撐起整個家庭的脊梁,如今顯得那樣嶙峋而沉重。
李秀英無聲地走到兒子身邊,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滿眼都是不贊同的憂慮。
林野卻輕輕握了握母親冰涼的手,低聲安慰道:“媽,我心里有數。”
許久,門外的林國富才深深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帶著濃重的鼻音,背對著屋里,啞聲拋下一句:
“下午……叫李老三過來幫忙估個砂灰量!砌墻……我去找人先借點水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