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抱著那紫檀木匣子，腳步生風地穿過抄手游廊，徑直往西邊賈璉的外書房去了。

守門的小廝見是她，忙不迭地打千兒問安，口稱“璉二奶奶”。

王熙鳳只略一點頭，腳步不停，徑直推門而入。

賈璉正坐在書案后，面前攤著幾本賬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顯然是在等她。

“拿到了？”

“二爺吩咐，我敢不盡心？”

王熙鳳嫣然一笑，將匣子輕輕放在書案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喏，原物奉還。二太太那臉色，雖強裝著鎮定，我可瞧得真真兒的，差點就沒掛住。”

賈璉伸手打開匣子，仔細查驗了里面的地契，確認無誤。

他合上匣蓋，手指在上面輕輕摩挲，冷笑道：

“二太太自然心疼。這匣子里的，可不只是幾份地契，更是她的一部分體己和倚仗。

周瑞那老東西，這些年仗著她的勢，在莊子上作威作福，不知給她摟了多少私房錢。

如今事發，她豈能不慌？”

王熙鳳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斟了杯溫茶，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

“何止是慌？我依著二爺的意思，只提了周瑞加租與佃戶鬧事之事。

說已命人看管，還未安排好如何處置。

她便立刻沉了臉，吩咐我要‘嚴加懲處，以儆效尤’，說得那叫一個冠冕堂皇。

無非是想快刀斬亂麻，棄了這卒子，保她自己的車罷了。”

王熙鳳頓了頓，眼中閃過譏誚：

“只是，這卒子豈是那么好棄的？周瑞知道的陰私事，只怕不少呢。”

“正是要她棄卒，更要她傷筋動骨！”

賈璉聞言一笑，見王熙鳳神采飛揚的樣子，倒真比前一陣面無血色的時候好看得多：

“光是處置一個周瑞，有何意思？要緊的是，借此機會，把她伸在莊子上的那些手，都給除剁干凈！

好鳳兒，你今日這事辦得極好，當著薛姨媽和寶釵的面，先把事情捅開，坐實了周瑞的罪過，她便不好再明著回護。

接下來，我們的重頭戲才好唱。”

賈璉閑閑端起茶杯飲茶，仔細梳理著自己的計劃。

自從中了功名，雖只是起步，他卻深感府內人事復雜。

尤其王夫人，本來為二房太太，不該插手田產之事。

可她卻通過陪房、舊仆等掌控著府中不少田莊、鋪面的實際管理權，從中漁利，甚至隱隱制約著他這位未來承爵人的話語權。

賈璉早已存了整頓的心思，只是暫無由頭。而此番北莊佃戶鬧事，實乃天賜良機。

周瑞是王夫人的心腹陪房，他的貪瀆，背后豈能沒有王夫人的默許甚至縱容？

賈璉決意借此發難，不僅要嚴懲周瑞，更要徹底清查北莊乃至其他莊子的賬目。

將王夫人安插的人手借機拔除，換上自己的人，從而實實在在掌握榮國府的經濟命脈。

王熙鳳放下茶盞，臉色因賈璉的那一句“好鳳兒”而變得通紅。

羞赧之下，她的語氣輕柔而認真：“二爺打算如何做？周瑞如今還扣在莊子上？”

賈璉淡淡道：

“我派了興兒和隆兒守著，消息暫時封鎖。但拖久了，二太太必定另派人去插手。

我們……立刻就去！事不宜遲！

不僅要審問周瑞加租的事，更要讓他把這些年貪墨的、孝敬上去的，一筆一筆，都吐個干凈！

人證物證，務必拿捏在手里。”

賈璉站起身，拿起那紫檀木匣：

“這地契，正好用上。”

“我也去？”

王熙鳳此時，倒有些怯怯之意：“內宅婦人，插手外莊事務，怕是不合規矩，恐惹人非議。”

賈璉看她一眼，意味深長地笑道：

“從前你王熙鳳做了許多事，何時怕過非議？

況且，你如今還是當家奶奶，下人貪瀆，危及家族聲譽和進益，你雷厲風行，親自查問，誰又能說出個‘不’字？

我今日正要借你這股潑辣勁，敲山震虎！”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

“再者，有些話，有些事情，此時我倒不好直接出面。由你來說，來做，再合適不過。”

王熙鳳何等聰明，立刻明白了賈璉的用意。

他是要二人合力，一個持理，一個用術，軟硬兼施，徹底將此事做死。

之后，王夫人一定是無話可說，無力回天了。

她心中頓時涌起一股興奮。

不僅是因為賈璉和善的態度，她也忽而明白，只要自己管家奶奶的身份依然可用，璉二爺便有依靠著自己的時候。

這種場面，不正是自己的擅長之處？

王熙鳳一顆心緩緩落入肚子里，頓時覺得腳下如踩著云霧一般飄忽。

“好！”

她一拍手，也站了起來，眼中光芒銳利：

“一切都聽二爺的！我這就去換身利落衣裳，咱們這就出發！”

不過一盞茶功夫，賈璉與鳳姐兒已乘了車，帶著林之孝與一眾得力小廝、仆婦，浩浩蕩蕩直奔京郊北莊。

馬蹄聲急，車輪滾滾，揚起的塵土仿佛都帶著肅殺之氣。

北莊離府邸不算近，到達時已是午后。

莊頭早已得信，戰戰兢兢地等在莊外，見賈璉和王熙鳳下車，腿一軟幾乎跪倒在地。

賈璉并不看他，只冷聲道：“周瑞何在？”

“回……回二爺、二奶奶的話，扣……扣在廂房里。”莊頭聲音發抖。

“帶路！”

王熙鳳厲聲道，她已換上一身蟹殼青的緊身襖裙，外面罩著玄色斗篷，頭上釵環盡去，只簪一根銀簪，更顯得干練凌厲，不怒自威。

廂房內，周瑞被反綁著手腳，縮在墻角，早已失了往日作為王夫人陪房的神氣。

見賈璉和王熙鳳進來，他先是驚恐，隨即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掙扎著哭喊起來：

“璉二爺！璉二奶奶！冤枉啊！小的對府上、對太太忠心耿耿，絕不敢私自加租，定是那些刁民誣告！

求二爺、二奶奶明察！看在二太太的面子上……”

“呸！”

他話音未落，王熙鳳上前一步，一口啐了過去，直接教他將后半句話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