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慢條斯理地撥著茶沫，眼角余光卻在打量寶釵的神色，笑道：

“好姑娘，我成日里總是頭疼。寶玉那頑皮的，日日不知道上進讀書，攪得我何其愁也？

平日里，你們若一處說話，記得替我勸勸那混世魔王。

教他用功讀書，不要辜負了老爺的一片期望啊！”

薛姨媽見此，心內有些默契靈犀，勸道：

“寶玉只是小孩子脾氣，可論天資，是最機靈聰慧的。若是用功起來，豈有教人操心的理兒？”

寶釵面上微微一笑，心內倒有些詫異，沒想到自己初來乍到，王夫人便如此直言，教自己與寶玉多多相處。

正思索間，又聽王夫人道：

“你林妹妹素來體弱，吹個風兒都要將養幾天，平日你與寶玉也要記著，不要招惹了她。

以免她鬧起小性兒來，對自己身子也有損。”

寶釵何等聰慧，聽王夫人這一番話，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

她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方道：

“姨媽放心，我自會留意。寶玉雖貪玩，卻是個明白人，早晚會懂得長輩的苦心。”

王夫人滿意地點點頭，正欲再說些什么，忽聽外頭丫鬟傳報：“璉二奶奶來了。”

簾子一挑，王熙鳳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嘴角帶著罕見的笑意。

她今日穿著大紅金繡比甲，外罩青貂排穗褂，髻搖五鳳金步搖。

可稱璀璨如霞，明艷迫人，步履生風，且眉眼間帶著幾分匆忙壓下的喜意。

王夫人有些納罕，自從賈璉中了功名，王熙鳳何時有這么高調的打扮？

“什么風把你吹來了？”王夫人笑道，示意她坐下。

王熙鳳卻不就坐，只笑著客套道：

“太太，璉二爺讓我來取那件紫檀木雕花匣子，說是里頭放著幾份地契，今日要與東府珍大爺商議田莊的事。”

王夫人聞言，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恢復如常，敷衍道：

“何須這般著急？你且坐下吃杯茶，我讓玉釧兒去取來。”

王熙鳳這才坐下，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寶釵，見她端莊靜坐，目不斜視，果真好個穩重姑娘。

薛姨媽笑道：“璉哥兒近來似乎忙得很。我好幾回想請你們閑聊，總怕耽擱了你們。”

王熙鳳笑道：“姨太太恕罪，實在是這幾日莊子上出了些事，璉二爺不敢辜負皇恩，一心忙著讀書，我不得不親自去料理。”

王夫人聞言，心中暗惱，面上關切問道：“莊子上出了什么事？”

王熙鳳嘆了口氣，道：

“原是北莊的佃戶們鬧事，說年成不好，交不起租子。

我命人悄悄前去查看，才發現管莊的周瑞竟然暗中加了租，比往年多出三成不止，這才惹得佃戶們不滿。”

王夫人皺眉道：“周瑞？”

王熙鳳點頭：“正是。我已命人將他看管起來，只是此事牽扯甚廣，還需細細查辦。”

寶釵靜靜聽著，忽然輕聲插言道：“鳳嫂子辦事果然雷厲風行。只是，既然處置了下人，那多加的租子……”

王熙鳳看向寶釵，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沒想到她看起來不聲不響，極守規矩，卻在此時出言，且能一下子點到關鍵處。

便道：

“寶妹妹問得是。我與璉二爺商議，今年仍按舊例收租，多收的部分盡數退還。

只是這樣一來，府上今年的進項恐怕要少了許多。”

王夫人聞言，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這周瑞好大的膽子！竟敢私自加租，敗壞府上名聲。鳳丫頭，你務必嚴加懲處，以儆效尤！”

王熙鳳應了聲是，心下卻不以為然。

她深知，周瑞不過是仗著王夫人陪房的身份，才敢如此放肆。

如今真要嚴懲，只怕王夫人第一個不舍。

這些年來，他們仗勢欺人，中飽私囊的事屢見不鮮。

王熙鳳早已心知肚明，只是礙于各個主子的情面，不便深究。

而此次，有璉二爺撐腰……

不多時，玉釧兒取來了紫檀木匣子。

王熙鳳接過，打開看看，果然是地契無疑，臉上喜意更加明顯，起身便要告辭。

王夫人卻道：“且慢。鳳丫頭，你既然來了，我正好有件事要與你商量。”

她頓了頓，看向寶釵，又道：

“寶丫頭初來乍到，園中姐妹雖多，終究年紀尚小，可能與她玩不到一處去。

你平日里多照顧照顧寶丫頭，教她別整日悶在屋里。

日后，若有什么合適夫人小姐們的詩社、花會，不妨帶寶丫頭去見識見識。”

王熙鳳聞言，心中冷笑：

自己這璉二奶奶尚且坐不穩呢，哪里來的夫人集會？

王夫人莫不是一見自己的外甥女，起了別樣的心思，開始著手培養起來？

且看這薛家姑娘，自己身上麻煩無數，哥哥是個如此無賴的人。

又沒父親頂立門戶，哪個夫人小姐的集會能請得了她？

王熙鳳心思千回百轉，面上只是一味熱絡地笑：

“太太放心，我一定留意就是，不教寶丫頭成日里無聊。”

她嘴上應得爽快，眼角那抹壓不住的喜色卻更濃了。

轉身抱著那紫檀木匣子，像是抱住了什么金山銀山，又風風火火地告辭去了。

王熙鳳一走，屋子里方才那點微妙的熱鬧霎時靜了下來。

薛姨媽覷著王夫人的臉色，只見她端著茶盞，半晌沒說話，撥弄茶沫的聲響也停了，只望著門口那晃動的簾子出神。

好一會兒，王夫人才像是回過神來，輕輕嘆了口氣，對薛姨媽道：

“你看看，這府里的事，真是一樁接著一樁，沒個清凈的時候。

周瑞也是府里的老人了，竟做出這等糊涂事來。”

薛姨媽忙寬慰道：

“姐姐也別太操心，好在鳳丫頭精明能干，發現了及時，總能處置妥當的。”

“處置？”

王夫人嘴角牽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她自然是處置得極好的。”

這話里像是藏著別的意思，但她不再往下說，轉而看向一直安靜坐著的寶釵，語氣又恢復了之前的溫和：

“好孩子，方才鳳丫頭在，有些話我也不便多說。

你是個極明白事理的，日后在這府里，常來我這兒坐坐，寶玉那兒……你也多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