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希把梁成山的傘還回去時,是三天后的一個下午。
天放晴了,陽光透過舊巷的屋檐,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提著個紙袋,里面裝著兩罐冰鎮可樂,慢悠悠地爬上五樓。
敲門時,手指剛剛敲了一下,門就開了。
梁成山站在門后,還是那身灰色連帽衫,只是沒戴帽子。額前的碎發有點亂,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應該是熬了夜。
「還傘。」姚希把傘遞過去,晃了晃手里的紙袋,「謝禮。」
他接過傘,指尖碰到她,又迅速縮回去。「不用。」
「拿著吧,不然下次不好意思找你幫忙。」姚希直接把紙袋塞進他懷里,側身擠進門,「反正都來了,參觀一下你的地盤?」
屋里比上次亮堂些,陽光從唯一的窗戶斜射進來,照在書桌上的顯示屏上,映出細碎的光斑。空氣里的消毒水味淡了點,多了股泡面的味道。
姚希的目光掃過書桌,四個屏幕上還是密密麻麻的代碼,只是顏色換成了藍色。桌角堆著幾個空泡面桶,旁邊放著個撕掉標簽的藥瓶。
她拿起一個泡面桶,晃了晃,「不怕吃成程序猿標配的地中海?」
梁成山把姚希帶來的可樂放在桌角,沒開,也沒理她的調侃。他坐回電腦前,手指懸在鍵盤上,卻沒動,像是在想事情。
嘁,故作高深。
不過想想梁成山那手技術。
我忍 ̄ ̄)σ
姚希假裝不尷尬,自己找了個小馬扎坐下——那馬扎就藏在書桌底下,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上次那個案子,客戶追加了酬金。」她擰開一罐可樂,喝了一口,「說起來,還得謝謝你。」
他終于敲了下鍵盤,屏幕上的代碼動了動。「巧合。」
「巧合能解開三層加密?」姚希挑眉,「梁成山,你是干什么的?黑客?」
他敲鍵盤的手頓了頓,沒回頭:「自由職業。」
「自由職業還得熬夜寫代碼?」姚希湊近了點,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咖啡味,「我猜,你是在網上接單吧?比如……幫人追債?查出軌?」
他猛地轉過來,眼神里帶了點警惕:「你查我?」
「哪敢啊。」姚希舉起雙手做投降狀,笑得狡黠,「就是職業病,忍不住猜一猜。」
梁成山的耳根又紅了,這次紅得很明顯。他轉回去,背對著她,聲音悶悶的:「偵探都像你這樣?」
「像我哪樣?」姚希故意拖長了調子,「聰明?漂亮?還是……特別會交朋友?」
鍵盤聲突然變得很響,像是在發泄什么。
姚希看著他緊繃的肩膀,偷偷笑了。這人真不禁逗,比她之前接觸過的所有嫌疑人都好玩。
她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說真的,我現在手頭有個案子,有點棘手。」
照片上是個老舊的U盤,金屬外殼銹跡斑斑。「客戶說這里面有重要文件,但插電腦上沒反應,找了好幾個修電腦的都搞不定。」
梁成山沒回頭:「不是我的活。」
「我知道。」姚希把手機遞到他眼前,「但我看你對這些東西好像挺感興趣的。就當……幫個忙?」
他的視線落在照片上,停留了幾秒。「物理損壞,救不回。」
「你都沒看實物就下結論?」姚希挑眉,「還是怕了?」
這話像是戳中了他的什么點。他轉過頭,眼神里帶了點較勁的意思:「拿來。」
「真的?」姚希眼睛一亮,「我這就去取!」
嘿嘿,不就是所謂孤僻的電腦高手嗎?拿下!
她起身就往外跑,到了門口又回頭:「等我啊,很快就回來。」為了不讓自己的目的性顯得太明顯,姚希將U盤放在了樓下的車上,并沒有帶上來。
梁成山看著她消失在樓道里的背影,手里還攥著那罐沒開的可樂,冰涼的觸感透過易拉罐傳過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剛才被她碰到的地方,好像還殘留著溫度。
半小時后,姚希抱著個小包跑回來,氣喘吁吁地把U盤放在桌上。
「就是這個。」她指著那個銹跡斑斑的U盤,「客戶說是他爺爺留下的,里面應該有遺囑。」
梁成山拿起U盤,對著光看了看,又用指尖摸了摸接口處的銹跡。「芯片可能燒了。」
「那還有救嗎?」姚希湊過來,呼吸落在他的手腕上。
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縮回手,耳根紅得快要滴血。「不一定。」
他從抽屜里翻出一套工具,鑷子、螺絲刀、放大鏡,還有些姚希叫不出名字的小東西。他把U盤放在臺燈下,動作很輕地拆開外殼,專注得像在進行一場精密的手術。
姚希就坐在旁邊看,沒再說話。
她突然想起網上的一段話“厲害的人都有一個自己的小世界。在那里,他們比誰都自在。”
就像此刻。梁成山認真的時候,眼神特別亮。睫毛很長,隨著眨眼的動作輕輕顫動,側臉的線條在燈光下顯得很柔和,一點都不像平時冷冰冰的樣子。
他的手指很穩,捏著鑷子的樣子很熟練,像是做過無數次。只是偶爾,指尖會微微發抖,快得讓人抓不住。
「你以前學過這個?」姚希忍不住問。
「沒有。」他頭也不抬,「網上看的教程。」
「自學成才?」姚希咋舌,「梁成山,你有點東西啊。」
他沒接話,只是把注意力全放在U盤上。鑷子夾著一根細如發絲的線,小心翼翼地連接到芯片上。
陽光慢慢移到墻上,又慢慢落下去。屋里漸漸暗了下來,只有臺燈的光打在他臉上。
姚希看了看表,已經傍晚了。她肚子餓得咕咕叫,卻不想打斷他。
突然,他「啊」了一聲,很輕,帶著點懊惱。
「怎么了?」姚希湊過去。
他捏著鑷子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在抖。「斷了。」
芯片上的一根線被夾斷了,細得幾乎看不見。
梁成山的臉色有點白,眼神里閃過一絲沮喪,快得像錯覺。他放下鑷子,往后靠了靠,閉上眼睛,捏了捏眉心。
「算了。」姚希拍拍他的肩膀,「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謝謝你了。」
他沒睜眼,聲音有點啞:「我再試試。」
「不用了。」姚希站起身,「都忙活一下午了,我請你吃飯吧?就當……謝謝你幫我看U盤。」
他睜開眼,看著她,眼神里有點復雜。「不用。」
「別總說不用啊。」姚希拉他的胳膊,「附近有家面館,據說特別好吃。再不去,老板該關門了。」
他的胳膊很細,隔著衣服也能摸到骨頭。被她一碰,他像觸電似的往回抽,結果帶倒了桌上的空咖啡杯。
杯子摔在地上,碎了。
兩人都愣住了。
姚希看著地上的碎片,又看看梁成山,他的臉比剛才更白了,手還僵在半空中。
「沒事沒事。」姚希趕緊蹲下去試圖撿碎片,「我來收拾。」
「別動!」他突然出聲,聲音比平時大了點。
他拿了掃把,搶在她前面去掃了地上的碎片。
姚希看到還有一塊遺漏,彎下腰去撿,手指卻被劃破了,滲出血珠。
梁成山皺眉。從抽屜里翻出一片創可貼。
他抓過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創可貼貼上去。他的手很涼,指腹上有層薄繭,應該是常年敲鍵盤磨出來的。
他的手在抖,不像是因為心疼,更像是因為別的什么。
「梁成山,」姚希抬頭,正好對上他的眼睛,「你是不是不太習慣跟人靠太近?」
他猛地抽回手,站起身,背對著她:「你走吧。」
「為什么?又趕我走?」姚希也站起來,「就因為摔碎了一個杯子?」
他沒說話,肩膀繃得很緊。
姚希嘆了口氣:「行吧,我走。U盤的事,謝了。」
她走到門口,手搭在門把上,又回頭:「對了,那個U盤,先留在你這兒吧,如果你想再試試,隨時找我。」
他還是沒回頭。
姚希關上門,樓道里的光線暗下來。她靠在墻上,看著五樓的門牌,有點煩躁,又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這個梁成山,真是比她破過的所有案子都難搞。
手機響了,是師父。
「小希希,在哪呢?」老頑童的聲音透著得意,「我跟你說,我今天贏了老王頭三百塊,晚上請客,速來!」
「不去了。」姚希踢了踢腳下的臺階,「剛被人趕出來,沒心情。」
「誰這么大膽子?」老頑童拔高了聲音,「是不是那個梁成山?我就說他脾氣怪!」
「你怎么知道?」姚希挑眉。
「我猜的。」老頑童笑了兩聲,「那小子,從小就孤僻。孤兒院出來的,一個人住了快十年了。」
姚希愣住了:「孤兒院?」
「是啊,跟你一樣,沒爹沒媽。」老頑童嘆了口氣,「不過他比你還慘點,聽說小時候為了攢錢買電腦,去賣血……」
「賣血?」姚希心里咯噔一下。
「具體的我也不清楚。」老頑童的聲音含糊起來,「總之,你別欺負人家。那小子看著冷,其實心軟得很。」
掛了電話,姚希站在樓道里,半天沒動。
她想起梁成山白得像紙的臉,想起他指尖的顫抖,想起那個撕掉標簽的藥瓶。
原來,他和她一樣嗎,都是從泥里爬出來的。
第二天早上,姚希收到一條陌生短信,只有一行字:
「U盤,下午三點。」
發件人沒署名,但姚希一眼就猜到是誰。
她笑了笑,回了兩個字:「好啊^_^。」
下午三點,姚希準時出現在502門口。
門沒關,虛掩著。
她推開門,看見梁成山坐在電腦前,面前放著那個U盤。他的手邊多了個新的咖啡杯,里面冒著熱氣。
「成了?」姚希走過去。
他指了指屏幕。上面是一個文件夾,里面有幾張老照片,還有一個word文檔。
「文件恢復了七成。」他聲音很輕,「剩下的……盡力了。」
姚希看著那些老照片,眼眶有點熱。照片上的老人抱著個小孩,笑得滿臉皺紋。「你很厲害呢,梁成山。」
他沒說話,只是把U盤拔下來,遞給她。
「這次真得好好謝謝你。」姚希把U盤收好,「晚上我請你吃飯,不許拒絕。」
他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點了點頭。
這是他第一次沒說「不用」。
這也是很多年以后,第一次有人邀請他一起吃飯。
要是她知道真相,可能連和他站在一起也會害怕吧。
就讓他自私一次。
姚希笑得眼睛都彎了,指著遠處的招牌說:「就那家,我去占座,你忙完過來?」
他又點了點頭。
姚希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梁成山已經轉回去看屏幕了,但她好像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往上翹了一下。
很輕,似風吹過水面,蕩起的漣漪。
面館里人很多,煙火氣十足。姚希找了個靠窗的位置,點了兩碗牛肉面,加了雙倍辣。
等了快半小時,梁成山才來。
他換了件干凈的白T恤,頭發梳得整齊了點,看起來清爽了不少。只是站在門口,看著滿屋子的人,有點手足無措。
「這里!」姚希朝他揮手。
他走過來,在她對面坐下,背挺得筆直,像根繃緊的弦。
「坐啊,放松點。」姚希把筷子遞給他,「這家面超好吃,我跟你說,上次我追一個嫌疑人,跑了三條街,就為了來這吃一碗。」
他接過筷子,指尖又碰到了她,這次沒縮回去,只是耳根又紅了。
面很快上來了,紅油翻滾,香氣撲鼻。
姚希埋頭吃了一大口,辣得直吸氣。「怎么樣,夠味吧?」
梁成山挑起一根面條,小心翼翼地嘗了嘗,眉頭立刻皺起來,眼里泛起水光。
「很辣?」姚希笑了,「你不能吃辣啊?早說啊。」
他沒說話,只是端起桌上的冰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
「慢點喝,沒人跟你搶。」姚希遞給他一張紙巾,「看你臉紅的,跟個番茄似的。」
他接過紙巾,擦了擦嘴,沒看她。
窗外的天慢慢黑了,路燈亮起來,照在他臉上,一半亮,一半暗。
姚希突然覺得,這個叫梁成山的男生,其實不像苦瓜。
他更像一顆裹著硬殼的糖,敲開了,里面藏著的,是甜的。
只是不知道這層殼,要多久才能敲開。
她看著他小口小口吃面的樣子,突然想起師父的話。
「那小子看著冷,其實心軟得很。」
或許吧。
姚希低頭,又吃了一大口面,辣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心里卻暖暖的。
她想,或許當偵探,偶爾遇到點「非工作」的麻煩,也不是什么壞事。
比如,遇到一個叫梁成山的。有點冷,有點怪,卻讓人忍不住想靠近的一個人。
不過,若是梁成山知道自己被定義為麻煩,可能會拿著那個修好的U盤偷偷抗議吧,姚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