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時分,長安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李逢吉站在廊檐下,看著這場春雨,兀自發(fā)著呆。
身后的婢子抱著披風,躬著身子輕聲說道:“郎主,奴婢為您加身衣裳吧。”
李逢吉負手而立,未作回答。
良久,他嘆了口氣。
正欲轉(zhuǎn)身回屋,卻聽得門房來報,說侄兒李仲言來訪。
看了看庭院中深沉的夜色,李逢吉緊蹙眉頭,說道:“怎的深夜拜訪?這都什么時辰了。”
“奴婢不知,郎君只說有重要東西要轉(zhuǎn)交給郎主。”
“請他進來吧。”李逢吉說罷,轉(zhuǎn)身進了屋子。
不多時,他看到被雨水浸濕全身的李仲言,模樣有些狼狽。
接過下人遞來的巾帕,李仲言也只是略微擦拭了一下臉龐,小心翼翼從懷中摸出一封信件來。
見到信封還未被雨水浸濕,長舒了一口氣。
李逢吉接過信件,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里面竟是兩封信。
“這是誰讓你轉(zhuǎn)交的?”
“豆盧著。”
“豆盧著?”李逢吉霎時間想起了延英殿為王守澄收斂尸體的那名神策軍士兵。
暗道怎么會是他?
當把兩封信完整看過一遍后,心生疑惑,但很快便想通了一切。
李逢吉通過第二封信的內(nèi)容,很快就推斷出了這兩封信出自誰手。
“他想憑借這封信就扳倒梁守謙?天真!”李逢吉冷哼了一聲,把信件扔在桌案上。
李仲言老老實實將席間對話復(fù)述了一遍。
“后面完全是他的胡亂猜測而已,做不得真。”李逢吉絲毫不留情面,又繼續(xù)說道:“更何況梁守謙可是神策軍中尉,不是想動就能動的。”
“現(xiàn)在不是有嫌疑了嗎?世叔完全可以以此為理由...”
“不行。”李逢吉搖了搖頭,手撫長須斟酌道:“神策軍作為天子禁軍,即便有嫌疑,沒有陛下發(fā)話是萬萬不能動的。更何況現(xiàn)在神策軍自成一系,王守澄死后,梁守謙便是背地里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此刻查案查到他頭上去,豈不是跟禁軍撕破臉?”
“那怎么辦?”李仲言悶悶不樂地問道:“難道即便是有嫌疑也查不得么?”
“查肯定能查,但是罪名還不夠。”李逢吉從座位上站起,負手在房間內(nèi)來回踱步,似是在認真思考著什么。
李仲言不敢出聲打擾,只好立在一旁靜靜等著。
直到一炷香后,李逢吉方才幽幽出口:“那豆盧著,可靠么?”
“王守澄的親信。”
“梁守謙倒下,他有幾分把握執(zhí)掌右軍?”
“不太清楚。”李仲言搖了搖頭,旋即又似想起了什么,補充道:“之前聽他說起過,王守澄好像在陛下面前舉薦過他,讓他擔任羽林軍中尉。”
李湛復(fù)設(shè)羽林軍這件事,李逢吉是聽說過的。
但當時認為根本行不通,也就沒多關(guān)注了。
一支軍隊要募兵,要調(diào)撥軍糧,要花錢。
哪是那么容易說設(shè)立就設(shè)立的。
現(xiàn)在國庫的錢也不足以再支撐一支新軍的花銷與薪俸。
只是沒想到,這新軍隊的中尉,陛下竟然會考慮豆盧著!
那是不是意味著,梁守謙倒臺后,右軍的新中尉,陛下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他?
想通一切的李逢吉忽然笑道:“若是此人能在扳倒梁守謙之后,徹底倒向我們,倒是可以考慮幫他一把。”
“世叔可是有了辦法?!”李仲言眼眸一亮,驚喜道。
李逢吉胸有成竹地輕輕頷首,說道:“辦法肯定有,但是要確認此人的忠誠度與誠意。”
“這個世叔盡管放心,在來之前侄兒便想到了。”李仲言笑道:“豆盧著告訴侄兒,若是世叔能夠幫他報仇雪恨扳倒梁守謙的話,他愿意今后為世叔做牛做馬,以報恩情。”
“當真?”李逢吉踱步的步伐快了幾分,在他心里,此刻梁守謙是不是幕后黑手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換句話來說,他梁守謙不是,今后也得是了。
大明宮暴動案需要個結(jié)果。
而自己,也需要扶持或拉攏一個掌握禁軍的新人。
兩全其美,值得一試。
很快,腦海中便有了一個堪稱完美的計劃。
只見他招了招手,將李仲言喚至身旁,在其耳邊低語了幾句。
李仲言臉上神色飛速轉(zhuǎn)換,變了又變。
聽罷,他驚疑問道:“世叔,這樣真的可行嗎?”
“按我說的去做就是了,哪來那么多廢話。”
“可是,這要是被查出來,可是要掉腦袋的。”
“所以讓你找些三歲小兒,官府真追究起來,還能砍了他們腦袋不成?”
李仲言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旋即,又擔憂道:“僅憑這些,好像也不夠吧?陛下萬一輕視...”
“你懂什么!”李逢吉冷聲道:“此乃皇家大忌,即便陛下不在乎,那些官員也不得不在乎。”
旋即,又拍了拍侄兒的肩膀,說道:“等時機到了,我自然會推波助瀾,讓陛下重視這件事。”
“有世叔出手,此事自然是水到渠成!”
面對侄兒適時奉上的馬屁,李逢吉冷哼了一聲。
“子訓(xùn)啊。”
面對世叔的忽然出聲,李仲言略微怔了片刻。
“做官吶,要多想多做,而不是拍一拍馬屁就能上的。”
“侄兒明白。”
“拍馬屁者,要倚仗大樹乘涼。若是自身有實力,就能讓太陽躲著你走。”
“侄兒謹記世叔教誨。”
李逢吉揉了揉太陽穴,沉聲說道:“任何時候,面對沒有把握的事情,選擇最穩(wěn)妥的那個辦法。記住,當你有能力改變選項的時候,千萬不要去做選擇。”
這段話既粗俗,又晦澀。
李仲言愣在原地片刻,方才領(lǐng)悟與理解世叔話中的含義。
不僅在教授自己為人為官處事之道,更是提醒自己,辦事的時候要千萬小心,不留下把柄。
恍惚間,李仲言想起了世叔在某些事情上的處理辦法。
比如拜訪江王那一次。
當陛下帶給世叔一丁點不安感時,世叔會選擇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與對禁軍的掌控直接選擇另立新君。
他從來不會去賭陛下究竟是裝昏庸還是真昏庸。
賭錯的代價太大,他承受不起。
都說世叔生性多疑,李仲言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能走到世叔這個位置的人,就沒有無城府的。
坦蕩磊落之人,恐怕在半路就被政敵排擠打壓了下去。
李逢吉的話猶如醍醐灌頂般驚醒了李仲言。
他深深地對著自己世叔躬身行了一禮。
然后悄然離開了。
看著侄兒離去的背影,李逢吉沉默著,他反復(fù)摩挲著指間的玉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