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工們從延英殿出來,一路向著隔壁紫宸殿喊殺過去。
誰也沒有注意到,有兩個人在悄然間脫離了隊伍。
二人身著一套沾滿染料的工衣,手里提著刀劍,小心翼翼地折返回延英殿中。
剛從地上爬起的王守澄聽到動靜,還當是賊子們又返回來了,慌忙之下只能繼續躺下裝死。
只聽得兩個人的腳步聲,在殿外驀然停下。
緊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這個聲音著實有些難聽,但一時間王守澄又聯想不出來對方在外面干什么。
直到好一會兒,二人才進了殿。
一人徑直往殿內走去,確認了一下幾名宦官的呼吸。
“都死了。”里面的人說道。
“好。”
王守澄忽然聽到,應聲的人就站在自己身旁,似乎正在居高臨下的望著自己。
嚇得他趕緊將呼吸屏住,努力憋氣。
心里祈愿對方能快些忙完離去。
“找到了,兩套衣服。”
殿里的人再度說道。
“把柜子挪回原位,莫要讓人產生懷疑。”
“明白。”
王守澄聽著二人對話,心里十分不解。
找到衣服了?
什么衣服?
誰會在這里藏衣服?
他們又如何知道這里藏著衣服?
心中越分析,越是驚恐。細思之下,他仿佛覺得這場染工暴動徹徹底底是個陰謀。
幕后操控這一切的大手究竟是誰,王守澄也一時間無法給出答案。
李逢吉?梁守謙?
莫非是......?
王守澄腦海中剛迸出那個身穿龍袍,頭戴幞頭的稚嫩少年時,愕然聽到身旁那人的低語:“王樞密,陛下托我給您帶句話。”
什么!!!
王守澄聽到此話后,渾身一震。
渾然忘記了自己還在裝死,下意識睜開了雙眼。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笑意盈盈的臉龐。
一個中年人,陌生的中年人。
“某就知道以王樞密的縝密心思,定然不會這么容易死掉。怪不得陛下千叮嚀萬囑咐,讓某等切記補刀,割下王樞密的首級。”
“原來你們!!!”王守澄顫顫巍巍舉起手,指著中年人囁嚅半天說不出話來。
中年人冷冷地哼了一聲。
他心里對李湛十分欽佩,今天發生的一切盡全在陛下掌握之中。
所有的細節,所有的一切。
甚至不得不懷疑,這數百號人,都是陛下謀劃的棋子。
越想越心驚,心里的震驚程度不亞于王守澄這個局外人。
王守澄腦海里還在思考為什么,卻感覺眼前的中年人以極快的速度,手起刀落。
眼前開始變得模糊,脖頸的劇痛侵襲著身軀,刺激著大腦。
漸漸地,眼前像是拉上了一道黑幕。
再也聽不到,感知不到任何東西。
兩名男人看著地上王守澄的尸體,不放心地朝著脖頸一通亂砍,直到腦袋與尸體分家,僅留下些許皮肉粘連方才作罷。
男人從懷里摸出一封已經拆封過的密函,塞入王守澄的懷中。
借著換衣服的空檔,一人驀然開口:“陛下果然英明,竟然連暴動這種事都能算無遺策,當真是圣人。”
“人言道陛下昏庸,誰知道是不是瞎貓碰到死耗子。”末了,那人催促道:“快些換衣服,不然出不了宮了。”
將染工服折好藏入吩咐好的角落里,二人匆匆離開延英殿,身影隱沒于清晨的濃霧之中。
......
......
張韶與蘇玄明等人一路殺到紫宸殿,見殿內空無一人,心中大驚。
紛紛慌了神。
從入宮起,便一直在宮里像是無頭蒼蠅般亂撞,哪里能不慌?
蘇玄明強壓下心中的驚恐,說道:“別慌,那皇帝小兒定在這宮中。”
張韶默不作聲,片刻后忽然說道:“應該在清思殿!”
“確定?”
“這小子每天能去的地方就這幾個殿,現在不在紫宸殿,肯定又去打球了!”
“好,快些去清思殿,你可知道在哪個方向?”蘇玄明深吸一口氣,焦急問道。
張韶撫著下巴沉思,回憶了一下大明宮布局,盲猜道:“都說清思殿離左銀臺門很近,應當是咱們進來的宮門正對著的方向。”
蘇玄明聽罷,對著空氣比劃了半天,確定好方向后,當下走在了最前方:“快些,跟我來!”
當眾人從紫宸殿折返回復道,準備朝著清思殿而去時,遠遠地便看到幾名宦官拼命朝著清思殿方向逃奔而去。
顯然一行人的行蹤已經暴露。
蘇玄明心中大驚,暗道不妙。
他心知這群宦官肯定是忙著去給皇帝小兒報信去了,對方此刻肯定在清思殿前打馬球。
于是腳下生風,幾乎是跑了起來,邊跑邊下令讓眾人加快些步伐。
一群人奔襲到清思殿時,已經累的喘不上氣來,遠遠地便看到一名少年騎著駿馬逃也似的直奔左銀臺門而去,幾下便不見了蹤影。
一股絕望感和失落感瞬間充斥上心頭,蘇玄明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清楚自己撲殺皇帝的美夢算是破碎了。
等他失魂落魄的返回清思殿時,方才發現張韶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清思殿御座上,悠閑悠哉地吃著桌案上的水果點心。
他氣不打一處來,怒罵道:“你怎的這般心大?皇帝小兒都跑了!”
“那還能作甚?”張韶不以為然。
見對方滿不在乎,蘇玄明心里是又氣又無奈。
自己也不知為何會鬼迷心竅,陪著他這般胡鬧。方才還以為是個雄才大略的主,沒曾想全是對方人傻。
這下好了,小命也沒了。
心中不禁回憶起種種,愈發覺得這件事撲朔迷離,像是被人在背后無形算計。
數百號人呆立在清思殿不知所措,彷徨起來。
有不少人怒罵著,讓蘇玄明和張韶趕緊想想辦法,可二人就和裝死一樣,默不作聲。
誰也不開口。
殿內陷入死一般沉寂當中,絕望彌漫在空氣中,只留有人群沉悶且粗重的呼吸聲。
好景不長,殿外忽然傳來一陣轟鳴的馬蹄聲。
大地似乎也為之震顫起來。
殿外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神策軍來了!”
語氣中盡是恐懼。
蘇玄明心里一沉,緊握刀劍的手忽的軟了幾分,連站起來的動作都變得踉蹌起來。
“殺...殺出去!”
等他提著劍來到殿外,前面的廣場上早已經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神策軍。
左神策軍護軍中尉馬存亮、大將軍康藝全等悉數在場,他們騎在馬上,冷眼看著殿內的‘叛軍’。
“神策軍將士聽令!”
數千神策軍齊聲應道,喏聲回蕩在殿前廣場上。
“絞殺暴民!撲滅暴動!”
話音剛落,執著劍矛的神策軍結成陣列,一步步壓迫上前。
“不好!往后跑!”
蘇玄明大喊一聲,不顧四周尚未反應過來的染工們,率先調頭往身后跑去。
等他竄出去有一段距離,其他人才反應過來,心中紛紛怒罵不已。
‘主帥’都臨陣脫逃了,他們又能有什么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跟著跑了,能多活一炷香也算是賺。
可當眾人跑了一段距離,意外發現身后的神策軍竟然依舊不緊不慢地驅趕著他們。
騎著馬的中尉和大將軍,氣定神閑,仿佛一切盡在預料之中。
剛詫異為何禁軍會有如此舉動,便聽到前方傳來陣陣馬蹄聲,凝眸望去,塵土飛揚。
神策右軍也圍剿了過來。
這一下,眾人真的像是老鱉一樣被圍在了甕中。
“不要啊!”
“我們是受蠱惑的!”
“啊對對對對!”
神策軍根本不理會這些暴民的求饒,上來便是一陣砍瓜切菜。
染工們知道求饒無用,便要殊死一搏,可他們哪里是久經沙場士兵的對手,幾下便被砍翻在地。
大明宮鋪就的白色石磚上,瞬間沾染上鮮血,如同河流般蜿蜒流淌。
這場暴動來的突然,卻結束的相當快。
僅在神策軍一個沖鋒下,數百號人便見了閻王。
領頭的蘇玄明和張韶二人在人群中被神策軍亂刀砍死。
馬存亮看著遲遲增援而來的右軍,不禁皺起了眉頭。
在聽聞折返的士兵匯報情況后,他翻身下馬朝著身后而去,來到大軍后督戰的李湛面前,躬身行禮道:“回稟陛下,所有叛軍已盡數剿滅。”
騎在白馬上的李湛緊鎖的眉頭舒展了幾分。
不一會兒,右軍中尉梁守謙才拖著年邁的身軀跑到李湛面前,一臉慚愧。
“卑職救駕來遲,請陛下責罰!”
李湛面不改色,依舊口吻清淡:“這不怪梁中尉,賊子們已經襲殺到清思殿,此處離左軍營地最近,左軍先來平叛也是順理成章。”
梁守謙自覺羞恥,情不自禁垂下了幾分頭顱。
“樞密使王守澄人呢?”李湛手執馬鞭,居高臨下不滿地問道:“宮中發生了這么大事情,身為兩軍指揮使,他人呢?!”
“啊......”梁守謙心里一驚,暗道王守澄難道不在陛下身邊嗎?
他茫然環顧四周,發現偌大的廣場上,還真沒王守澄的影子。
就連一向寸步不離,跟在陛下身邊的劉克明也不見了蹤影。
剛要開口解釋,便聽到陛下的自言自語:“奇了怪了,怎的今日劉克明也跑丟了?這兩人該不會是找了個去處躲起來了吧?”
梁守謙一愣,心中覺得有這個可能,陛下分析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忍不住看向陛下身后的那名小宦官,只見對方面無表情站在原地,似是發呆。
“罷了,先移駕延英殿吧。”李湛勒緊韁繩,便要驅馬離開,末了說道:“召集群臣,朕倒要問問他們,有何事瞞著朕。”
“竟能鬧出如此荒謬之事!”
說罷,只聽得“啪”的一聲清脆馬鞭聲,李湛座下白馬嘶鳴。
如同一道白色閃電,脫韁而出,迅捷如風。
看著陛下愈行愈遠的身影,梁守謙與馬存亮二人互望一眼,皆是下意識拍馬追上。
一部分神策軍留下清理戰場,一部分則是前往延英殿和紫宸殿拱衛去了。
宮門開始緊閉,排查大明宮每一個角落,看有沒有尚未落網,隱匿在暗處的賊子。
皇帝遇刺,叛軍攻入大明宮的消息第一時間便傳到了中書、門下兩省,朝臣們大驚失色,臉上血氣都少了幾分。
這可是堪比天塌一般的大事!
李逢吉等人聽聞后,第一時間便問清楚皇帝的去向,得知是去了延英殿,便馬不停蹄地也趕了過去。
幾名品級稍顯次些的御史臺諫議大夫,則是留在原地,腦筋急轉。
掏出紙筆開始數落值守宮門的神策軍有失職之罪,負責監管城門的幾名宦官有通敵嫌疑。
這些彈劾諫議的奏章,隨后便會送到紫宸殿的御案上,由皇帝親自決判。
而負責記錄編撰史書的史官們,則是大筆一揮,在紙上洋洋灑灑寫下幾個大字。
長慶四年,春四月十七日。
暴民沖入大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