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紫宸殿,屁股尚未捂熱,劉克明便帶著一名約莫二十歲出頭的青年叩見圣上。
青年身負一面與身高差不多大小的畫板,肩頭上還挎著一個褐色的麻布包,上面沾滿了五顏六色的染料。他并未佩戴玉簪和幞頭,任由一頭飄逸的長發聳拉在肩頭,油膩光滑。雙目灼灼,身姿挺拔,看起來精氣神還算不錯。
李湛看到這副打扮,不免也是一愣。
果然無論哪個時代,藝術生總是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經劉克明提醒,李湛才知道青年名叫‘程修己’,是宮廷的御用畫師。幼年時期便以畫功聞名長安,算是大唐有名的神童,但僅限于畫畫上。
由于其父親程儀曾師事著名大畫家周昉,故而程修己的畫風幾乎也師承了周昉的全部,對于人像、花鳥和山水竹石等畫派皆有造詣。
程修己身上帶著幾分才子的傲氣與不羈,顯然是一身繪畫技藝帶給他的底氣。
李湛只是簡單打量了一眼,便將目光收回到手上的奏章上。
顯然這一冷落讓程修己也感到幾分不適,但他只能老實站在殿內默不作聲等著皇帝發話。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程修己有點‘站’立難安了,他面露惑色,捉摸不透陛下喚自己來的目的。
直到腳跟發軟,雙腿疲困,方才想起自己還背著碩大的畫板。
此刻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屬實有些熬人。
“陛下...”程修己終是沒忍住,只是話剛一脫口,便被‘吱呀’的殿門開啟聲蓋住。他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見身著青色袍服的小宦官推開殿門,一名腰掛金魚袋,身著紫袍的老者入了殿。
程修己趕忙閉嘴,將剩余的話吞回肚子里。
李湛循聲望去,對于王守澄君前失禮的行為沒有過多追究,他已經習慣了。
放下手中執著的毛筆,起身迎道:“王樞密可算是到了,讓朕好等!”
“陛下,老奴上了年紀,這足下實在快不得啊!”王守澄故作懊惱,緊接著面皮一松,恢復常色問道:“陛下喚老奴來可是有什么事?”
“也沒什么大事。”李湛命人給王守澄和程修己賜了座,隨后緩緩開口:“將王樞密召來,其實只是為了兩件小事而已。第一、朕打算重啟北衙左右羽林軍,擴充禁軍規模......”
話未說完,王守澄便驚聲打斷:“陛下要擴充禁軍?!為什么?”
心里不免泛起一絲緊張與警惕。
“其實這就要與第二件事有關了,王樞密且不要著急,容朕說完嘛。”李湛微笑著繼續說道:“這第二件事,便是朕打算重建太宗設立的‘凌煙閣’,準確的說,是新建一個凌煙閣,用于供奉朕這一朝的名臣名將。”
輕飄飄的一句話,在寂靜的紫宸殿中回蕩著。
程修己心驚不已。
王守澄卻是身子一頓,驚訝問道:“陛下要重建凌煙閣?”
李湛笑著解釋道:“王樞密與劉克明是朕的心腹之臣,朕既然重建凌煙閣,你二人自然是要入閣的。”
劉克明險些站立不穩癱軟在地。
坐在凳上的王守澄聽聞此話,身體重重一震,雙手顫抖著接過侍婢遞來的茶水。
因為抖動的緣故,茶蓋上下顛簸,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在紫宸殿中尤為刺耳。
王守澄深吸一口氣,故作鎮定問道:“那這與陛下重啟羽林軍有何關系?”
“太宗一朝能入凌煙閣者,可有宦官?”李湛神色嚴肅地反問道。
王守澄神色一凝,搖了搖頭。
“這不就是了,能入閣者要么良臣,要么名將。朕之所以重啟羽林軍,便是為了給你安排身份吶!”李湛面露焦急之色,分析道:“若是只此入閣,恐怕朝臣多有風言,為此朕才不得不重新建立羽林軍,任王樞密兼任羽林軍護軍中尉一職。”
王守澄微微張口,有些啞然。
“王樞密也知道,現在左右神策軍中尉都是老人,朕即便吩咐你過去接掌,梁守謙和馬存亮會答應嗎?朕說的話會管用嗎?”
李湛語氣有些無奈,垂頭喪氣的模樣令王守澄有些動容。
心里思忖,梁守謙定然是不會答應,但馬存亮可以啊,他人比較耿直,說不定真的會聽陛下的話......
但轉念一想,若陛下重啟左右羽林軍,自己手中掌握的禁軍大權可就更多了!
現在自己擔任樞密使一職,無論是馬存亮還是梁守謙,都需要聽從自己的節制。若是陛下執意想要讓自己擔任護軍中尉直接掌控禁軍兵權,讓梁或者馬退一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這樣一來,就會得罪其中一人,惹得沒必要的麻煩。
無論是梁守謙還是馬存亮,他們和自己一樣,都屬于宦官,那是‘自己人’。
想到這里,王守澄將本想勸諫的話憋回了肚子里。
“左羽林軍,朕打算推薦讓你兼任護軍中尉一職,右羽林軍么,暫時還沒有人選,朕對他們不放心。”說到這里,李湛面露為難與擔憂之色,他在殿中開始來回渡步。
見陛下如此焦慮與躊躇,王守澄頓了頓,說道:“老奴有一人選可以勝任此職。”
“哦?”李湛面色一喜,匆忙追問道:“可是何人?王樞密快快講來。”
“此人乃右神策軍豆盧著,目前在軍中擔任都虞候一職,負責軍紀監察與內情管控。”
“豆盧著?”李湛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發現這個名字好像很陌生,他并不認識。于是有些擔憂問道:“此人可信嗎?朕不想把右羽林軍大權交到他人手上,此人必須是王樞密十分信任之人才行。”
王守澄見狀,心下感動,連忙點頭應道:“陛下盡可放心,豆盧著此人乃老奴心腹之人,絕對可信!”
“你確定此人是你心腹?”
見李湛仍有些不放心,王守澄面露堅毅,咬牙道:“老奴確定!若此人有一分違背,奴自然提此人頭任由陛下處置!”
“那便好,如此一來朕倒是放心了。”
李湛是舒心了,可王守澄卻越來越坐立不安了,他猶豫片刻后,有些不確定地開口問道:“陛下,老奴真的能進那凌煙閣嗎?”
“朕當年能被立為太子,李相與王樞密應受首功!”李湛說話語氣快了幾分:“若是王樞密推辭的話,讓天下人如何看朕?妄議朕虧待功臣?”
“這......”王守澄眼神呆滯了幾分,自己身為一介宦官,能進凌煙閣?
他捧著茶盞,躊躇良久,望向劉克明。
只見對方和自己差不多,眸中滿是不可思議與震驚,但王守澄知道,心中的歡喜與興奮估摸著都要滿溢出來了。
而且見陛下連程修己都喚了過來,定然是動了真格了。
此時再推脫,萬一陛下看不懂自己的謙讓怎么辦?
豈不是弄巧成拙了......
“全憑陛下做主。”王守澄放下手中的茶盞,起身行禮。
只是伏在地上的身軀有些輕微顫抖。
劉克明見狀趕忙也跪伏下去,跟著大喊道:“謝陛下圣恩!”
只是他語氣中夾雜的興奮神色較為濃烈,比起城府與沉穩來,終究是遜色王守澄不少。
李湛見二人答應,面上也浮出了一抹微笑。
只是這笑容略顯幾分詭譎。
他命程修己學著太宗時期畫師閻立本的方式,為王守澄與劉克明二人畫像。
就一個要求,要像!
無論人物神態亦或者表情面容,都必須做到十足的擬真。
王守澄與劉克明二人聽完要求后,感動的是熱淚盈眶,直言陛下心思縝密。
程修己一臉困惑,他理解不了為什么兩個宦官還能進凌煙閣,這新建的凌煙閣還有含金量可言么?
他倆都能進的話,我是不是也可以?
“程修己,幾日可以繪制完?”
李湛突然的詢問,將程修己從幻想中拉回,他猶豫片刻后,小心回道:“半、半個月。”
“太慢了,再快點。”
“那...十日?”程修己試探問道。
李湛一揮袍袖,朗聲說道:“好!七日就七日!七日后,將畫像送來紫宸殿,朕親自保存功臣畫像!待工部建好凌煙閣,朕親自送入閣內懸掛!”
啊?
程修己一愣,不是...
但很快腦袋轉過彎來,復詢問道:“還望陛下告知微臣,還有哪些朝臣需要畫像?”
“你且先畫著王樞密與內常侍,其余人朕自會通知你。”李湛擺了擺手,思索片刻后又說道:“暫且先把李相算上吧,不過隨后再去畫也不遲。”
“那臣?”程修己指了指劉克明二人,問道:“現在就為王樞密二人作畫嗎?”
“隨你,時間緊任務重,就在這紫宸殿開始吧。”李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大踏步往殿門方向而去,不忘叮囑道:“劉克明,你就留在這吧,朕要去清思殿打球了。”
“陛下,奴也想去。”劉克明委屈巴巴懇求道。
“嗯?你不想進凌煙閣了嗎?”
“想!”劉克明重重點頭,臉上布滿了猶豫糾結。
比起打球來,他還是覺得能進凌煙閣留的千秋萬世名更為重要一些。
“那就老老實實呆著。”說罷,李湛頭也不回走出了紫宸殿,在江吉的陪侍下自去清思殿打球了。
王守澄等人恭送完陛下離去,面面相覷了一眼,很快便各自移開目光。
程修己將畫板支好,從盒子里取出毛筆與染粉,開始調制籌備顏料。
劉克明學著王守澄一樣,搬來一個凳子,端坐在上面,努力裝作嚴肅的樣子。
見二人這番模樣,程修己忍俊不禁,笑道:“王樞密與劉內常侍不必緊張,下官只需要畫您二位的面貌即可,至于動作,二位只需要告訴下官即可。”
說罷,還解釋了一下凌煙閣里功臣畫像的形態與模樣。
當然,這是他從書籍上看來的。
凌煙閣自安史之亂遭到破壞后,雖歷經幾代皇帝修繕,但由于畫卷顏料褪色等問題,畫上早已是泛黃一片。
如今早已名存實亡。
聽完程修己的解釋與描述后,劉克明一拍腦袋,當即決定自己的動作要是一個帥氣的打馬球揮桿的動作。
他的話引得王守澄不恥,冷哼一聲。
對于陛下安排劉克明這種人也能進閣,他頗為不滿。
雖然同屬宦官,但王守澄始終看不起劉克明,認為他只是個投機取巧惹得陛下高興的小人而已。若是陛下一直寵溺他,遲早會吃大虧。
程修己同樣滿臉尷尬,認為此動作頗為輕浮,有些不妥。
但想到畫像要尊重‘功臣’本人的意愿,他也不好反駁,便選擇了沉默。
王守澄的要求就有些簡單了,任憑畫師本人看著來,只要能體現出將軍風氣即可。
面對這樣簡單的要求,程修己自然是滿口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