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無咎正坐在一輛搖晃前行卻異常舒適的華貴馬車里,屁股底下的填充物柔軟得像某種動物的毛皮,與他記憶中任何交通工具的觸感都截然不同。
進城的過程順利得出奇,守城的衛兵見到馬車上的紋章,立刻挺直腰板,右拳敲擊胸甲,發出整齊劃一的鏗鏘聲。為首的軍官快步上前,目光掠過索菲亞乘坐的豪華車廂時充滿敬意,對后面裝載物資的車駕也只是簡單掃了幾眼便痛快放行。
馬車駛入城門洞,光線驟然變暗,隨即豁然開朗。林無咎透過半開的車窗布簾向外望去。街道兩旁是灰石砌筑的低矮房屋,大多顯得陳舊樸素。行人衣著不算光鮮,帶著一種務實與簡樸,但面色尚算紅潤。看到羅蘭家的車駕經過,路邊的人們紛紛停下腳步,脫帽行禮,或深深鞠躬,眼神里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尊重。
這就是“龍脊城”。
灰黑色的巨石筑就的城墻巍峨如山,上面殘留著深褐色的、仿佛已經沁入石質內部的巨大痕跡,像凝固的暗紅血跡或是猛獸的爪印,無聲宣告著百年前那場血戰的慘烈。與城墻上那種粗獷、傷痕累累的戰爭遺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城內略顯狹窄但還算整潔的石板街道。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喧嘩打破了這份肅穆。
“讓開!都讓開!不長眼的東西!”幾個穿著明顯比路人華貴、臉上帶著不耐煩神情的年輕男子,正粗暴地推開擋路的商販推車,其中一個還順手抄起了攤位上一個紅艷多汁的果子啃了一口,隨手將剩下的砸在地上。小販又驚又怒,卻敢怒不敢言,只眼巴巴地看著那幾人趾高氣揚地走開。周圍人目光中的憐憫更重了,還有壓低的議論。
“又是卡洛家那幾個混賬……”
“仗著是羅蘭家的親戚……唉……”
“伯爵大人剛失蹤,小姐她……”
索菲亞也看到了這一幕。她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緊,指節微微發白,淡金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冰冷的怒意,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遮蓋。林無咎敏銳地捕捉到了那抹一閃即逝的寒意。
就在此時,索菲亞的目光再次落回他身上。
“林先生似乎對龍脊城很感興趣?”
林無咎順勢轉過臉來,收回一直觀察窗外的視線。索菲亞的視線早已讓他如坐針氈。這一路上,無論他是在馬車廂里閉目調息,還是望向窗外陌生荒涼的大地,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位伯爵小姐的目光若有若無地停留在他身上。
肯特隊長那毫不掩飾的戒備反倒沒那么可怕。明晃晃的敵意,總有應對的方式。而索菲亞這種沉靜的審視,帶著一絲……仿佛確認某種猜測的意味,才更讓人心頭打鼓。
索菲亞·羅蘭端坐在鋪著絲絨軟墊的座位里,身姿挺拔優雅,一頭柔順的、鉑金色長發挽在腦后,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脖頸。她穿著剪裁合身的淡藍色長裙,襯得纖細的腰肢和肩背線條愈發利落,眉目英氣中又帶著幾分少女的清麗。此刻,那雙淡金色的眼睛正安靜地看著他,深處似乎蘊藏著某種無法輕易解讀的探究。
“咳,”林無咎輕咳一聲,努力讓自己的眼神顯得無辜而純粹,“確實新鮮。伯爵小姐,我們……要去哪?”他問出了憋了一路的問題。被一整個武裝車隊“護送”著進了城,直接丟進這豪華馬車里,然后一路沉默到現在,他實在摸不清對方的意圖。
索菲亞似乎對他的直接有些意外,嘴角極細微地彎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平靜:“抱歉,是我疏忽了。我們現在前往羅蘭伯爵府邸。”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一處損毀尚未完全修復的建筑,“如您所見,龍脊城是騎士團最后一戰的榮耀之地,也是人類向天外之魔發起反攻后艱難奪回的第一片土地。它是公國的重鎮,也是我家族的領地,更是……圣光的遺志所在。”說到最后一句時,她的語氣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重量。
“圣光的遺志……”林無咎咀嚼著這個詞,心里嘀咕,這聽起來就有點宗教意味了,“那位肯特隊長……好像并不那么信任我。”他試探著說。
索菲亞微微頷首,神情坦然:“肯特隊長負責車隊安全,他只是在履行他的職責。您不必擔心,您的去處我已經安排好。府邸內有足夠的書籍資料,包括一些古老的典籍和記錄,或許會對您的研究有所幫助。而且,”她頓了頓,抬眼看向林無咎,眼神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龍脊城雖然位于帝國腹地,魔獸不會大規模襲擊城市,但荒野游蕩的零散怪物也常有傷人。先生若無妥善落腳之處,安全堪憂。羅蘭家有義務,也有能力提供庇護。”
滴水不漏。林無咎心里苦笑。話已至此,他還能說什么?拒絕?在這人生地不熟、階級分明的世界,拒絕一位對自己充滿探究欲、掌握著城邦權柄的年輕女爵?那才是自尋死路。倒不如大大方方應下,至少現在對方還保持著表面的禮遇。
他點了點頭,臉上擠出一點感激的笑容:“我對羅蘭家族的藏書確實很感興趣,那就麻煩伯爵小姐了。”心里卻暗自警醒:書房?古籍?資料?怕不是借口。這位大小姐的目的絕不會是幫他找什么研究材料。
穿過略顯喧囂的主街和幾條較為規整的輔路后不久,馬車便在一道古樸厚重的灰石拱門前停下。兩旁高大的石砌圍墻蜿蜒伸展,圈出一片廣闊的領地。
然而,大門洞開,迎客的場面卻冷清得與女主人的身份不符。只有一位身著整潔但洗得發白的黑色管家服、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瘦削老者,帶著兩名安靜垂目的年輕女仆站在臺階下。
看到索菲亞下車,老管家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激動和心疼,顫聲道:“小姐……不,伯爵大人,您回來了。”
“巴奈特爺爺。”索菲亞對著管家點頭,聲音里帶上一絲回家后的松懈。
她領著林無咎下車,踏入府邸高闊的門廳。
林無咎敏銳地感覺到,跨入府門的那一刻,索菲亞一直繃緊的肩背線條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點,仿佛回到了某種安全的港灣。她臉上那份強撐的堅冰也融化了些許,流露出深藏的內斂疲憊,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家這個字,對這個獨自撐起爵位的少女而言,大概意味著更多難以言說的沉重和思念。
她不再刻意偽裝那過于完美的儀態,這讓林無咎反而覺得她真實了一點,不再那么遙遠。
地面的大理石光潔如鏡,兩側墻壁掛著幾幅巨大的、描繪著戰斗場景的古老油畫,畫中騎士盔甲明亮,姿態威嚴,仿佛要破畫而出。巨大的水晶吊燈懸在高高的穹頂之下,無聲講述著曾經的輝煌。
此刻,這華麗的空間卻顯得格外空曠冰冷。腳步聲在廳中激起空曠的回響。
“這邊請,林先生。”索菲亞帶著林無咎走上寬闊但陳設已顯老舊的旋轉樓梯。她一邊走,一邊低聲介紹著:“二層是客房和一些舊日廳堂的隔間……三層是我父親的書房和家族的藏書室……西翼那邊,是練武廳,現在堆著一些雜物……”
她的步履輕盈,對路徑極其熟悉。可林無咎看著她略顯纖薄的背影,感覺她就像一只歸巢卻找不到同伴的雛鳥,在空蕩的城堡里努力維持著鎮定。那份壓抑許久的悲傷與孤獨,此刻在她微微低垂的肩膀和放輕的步伐里悄然流露。
穿過光線幽暗的走廊,索菲亞停在一扇厚重的、雕刻著荊棘與玫瑰圖案的橡木門前。她推開門。
一股混合著紙張、皮具和淡淡的、仿佛被長久擱置的金屬氣息撲面而來。書房很大,高聳的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沿墻矗立,層層疊疊的書卷填滿了每一個隔層,許多卷冊的皮革封面已磨損或發黃,散發出歷史的沉淀感。房間中央是一張巨大的書桌,上面擺放著一些攤開的、寫滿文字的厚重卷軸和幾樣造型古樸的文具。壁爐并未點燃,使得整個空間略顯陰涼。
索菲亞并未去書桌后,反而徑直走向靠里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置著一個黑色的木質劍架。架上橫放著一柄劍。
沒有任何華麗繁復的裝飾。劍鞘是深沉的暗色木材,護手是樸素的十字形,劍柄纏繞著暗沉的皮條。盡管沒有出鞘,一股歷經歲月沉淀的、難以言喻的鋒銳與厚重感已然撲面而來,與周圍書卷的溫和格格不入。它像是沉睡的猛獸,收斂了爪牙,但那股源自戰場的血與火的氣息,仿佛凝固在了這方寸之間。
林無咎的心臟沒由來地漏跳了一拍。
“這是家傳的‘誓約之劍’。據說曾斬開過魔物的堅甲。”索菲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很輕,似乎怕驚醒沉睡的器物。她走上前,目光在劍身上久久流連,帶著某種深沉的眷戀和難以言喻的悲傷。“它只是件……很有意義的舊物。畢竟卡牌興起之后,這些曾經伴隨騎士的利器,大多成了擺設。”
她說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去幾乎不存在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沉睡的貓咪。然后,她握住了布滿細密銅銹的劍柄。接著,就在林無咎以為她要抽出劍鞘仔細欣賞時,她卻忽然停下了動作,臉上顯出一絲刻意的猶豫。
“林先生,”她轉過身,將劍平托在雙掌中,遞向林無咎。她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顯示出內心的不平靜,但臉上的神情是溫和而自然的,“這就是我們羅蘭家族世代相傳的家傳佩劍。它跟隨我的先祖經歷了帝國最為黑暗也最為榮耀的時代。現在它老了,只能在這里落灰了。”她語氣平靜,帶著些許惋惜,“先生見識廣博,不知可否看看,這把劍……可還有保存的價值?”
她的要求合情合理。主人向客人展示家族引以為傲的古物并征求意見,再自然不過。更何況,她對這把劍的描述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失落,巧妙地激起了聽者一絲同情。
林無咎心頭警鈴大作!他百分之百確定,這就是索菲亞帶他進來的真正目的!這把劍!他強壓下立刻后退的沖動,臉上勉強維持著平靜,甚至帶上一點恰到好處的好奇與慎重。無疑他并不具備拒絕的能力,能使用卡背為綠色的治療卡,加上護衛與管家都毫不在意他與索菲亞的獨處。其中當然有他目前武力值的原因,但是他們對她實力的信賴也是顯而易見的。想來她至少不會缺乏護衛口中的風刃卡,而無疑,造成傷害總比治療損傷要來的容易,單單風刃卡對他能造成的威脅就足夠巨大,更別提較之威力更加巨大的卡牌了。
林無咎擠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伯爵小姐客氣了,這……當然可以。只是這劍看起來太過貴重……”
話雖如此,他還是上前一步,伸手,指尖試探地觸碰到冰冷的、帶著微糙銹蝕感的青銅護手,同時全身肌肉悄然繃緊,丹田內那微弱的氣流瞬間加速流轉,預備好任何不測。索菲亞的目光卻變得異常專注,甚至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緊張,緊緊鎖著他的動作。
入手是一片令人心定的冰涼,帶著金屬和古物的質感,與預想的一樣。林無咎稍稍放松了一點,正準備收回手說些諸如“古樸威嚴”之類的客套話——
嗡!
并非聲響,而是一種震顫!一種從指尖直沖腦海的、無法形容的悸動!
那感覺細微,卻清晰無比。仿佛他手中握著的不是一件無生命的古董,而是一顆沉睡已久、被驟然驚醒的心臟!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順著劍柄涌入心頭——并非聲音,更像是……一種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終于等來某個契機的……嘆息?
索菲亞臉上的平靜、禮貌性的惋惜、強撐的從容,如同被瞬間投入石子的冰封湖面,徹底碎裂!
淡金色的眼眸死死地盯著那只握住劍柄的手,以及劍柄根部那瞬間亮起的微光。震驚、茫然、狂喜……如同洶涌的潮水般在她臉上交替翻涌!她小巧的菱唇無意識地微微張開,似乎想驚呼,又或是想呼喚什么。
緊接著,這些劇烈的情感如同被投入冰窟般急速冷卻、凝固。一股深重的冰冷,一種仿佛被命運愚弄般混合著怨懟與失望的復雜情緒在她眼中沉淀、堆積,最終化為寒徹骨髓的硬光!那份冷硬如此濃烈,甚至帶著一絲……被辜負后的憤恨?
這冷硬并非針對林無咎,其中更摻雜著對某種無形存在的不滿和絕望。但這足以在瞬間傳遞出一種強烈的、近乎實質化的排斥和敵意!
盡管只是一閃而逝,盡管索菲亞立刻用力咬住了下唇,強行收斂住所有外露的情緒,只留下微微顫抖的手掌和眼底殘留的一抹驚詫。
但對于感知敏銳且一直處于戒備狀態的林無咎來說,這情緒爆發如同黑暗中炸開的閃電般耀眼!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抹深沉的寒意!一股強烈的危機感瞬間攫獲了他的心臟!
果然有問題!林無咎幾乎能肯定,對方絕對在測試自己什么!而自己手里的東西,給出了某種讓她……憤怒的反應?
他飛快地收回手,指尖殘留的溫熱感和那股奇異的悸動仍未完全消散。“很……特別的一把劍。”他干巴巴地說,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感覺……很有分量。”
索菲亞猛地回過神,眼中的復雜情緒被迅速收斂,重新覆蓋上那層清冷的、屬于貴族的面具。然而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略顯急促的氣息,還是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確實……很特別。”她低聲呢喃,聲音帶著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嘆息和悵惘,仿佛想起了很久遠的事情。她轉身,小心翼翼地將劍放回劍架,動作輕柔而鄭重,仿佛在安置一個沉睡的生命,也像是在整理自己翻騰的心緒。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被輕輕敲響了,接著被推開一條縫。老管家巴奈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探了進來,帶著一絲無奈和擔憂:“伯爵大人……”
“怎么了,巴奈特爺爺?”索菲亞的聲音恢復了清冷。
“亞伯拉罕子爵……又來了,在前廳,說是有關領地南面幾處礦產的賬目……需要您立刻決斷。態度頗為……急切。”老管家隱晦地表達了“刻薄傲慢又咄咄逼人”的意思。
索菲亞的眉頭瞬間蹙緊,臉上那一點面對林無咎的復雜情緒徹底消失不見,重新被冷硬和銳利取代。她看了一眼林無咎,深吸了口氣,努力維持著基本的禮節:“林先生,抱歉打斷您的參觀。書房里的所有書籍資料,只要您感興趣,都可以隨意翻閱。需要任何協助,吩咐巴奈特爺爺即可。我還有些封地事務需要緊急處理,三日后,我們再詳談。失陪。”她微微頷首致意,便毫不猶豫地轉身,裙裾擺動間,帶著一種即將踏入戰場般的決絕和寒意,快步離開了書房。
書房的門在老管家隨后告退后輕輕合攏。
房間里只剩下林無咎一個人,還有那柄剛剛對他展現出奇異回應的古樸長劍。窗外傳來隱約的爭執聲,那尖細刺耳的音調隔著厚重的門窗依舊清晰可辨。但他已經完全無心分辨。
索菲亞那復雜的眼神,尤其是那抹一閃而逝的、混雜著警惕審視的冷光,如同冰冷的毒針,清晰地扎進了他的神經。
這羅蘭伯爵的府邸……果然是個龍潭虎穴啊。女爵的心思根本猜不透,誓約之劍的反應更是邪門。
沉默片刻,林無咎緩緩走向那高聳的書架。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胡思亂想,而是要了解這個世界。他必須抓住任何能填補自身知識空白的機會,哪怕只是在字里行間。
他大步走向那如同知識壁壘般的巨大書架,目光掠過一排排磨損的書脊。他需要一個切入點。很快,他的視線被書架最外側、靠近書桌的一個區域吸引。那里整齊地碼放著一套厚重的、燙金封面的典籍套系,雖然也顯陳舊,但相比其他角落那些蒙塵的卷宗,顯然被翻動擦拭得更為頻繁一些。封面上用繁復的通用語花體字書寫著幾個大字:
《圣光隕落·帝國挽歌——新歷元年至新歷百年》
就是它了!
林無咎小心翼翼地將其中一冊最大的、標注著“卷一:黑暗降臨”的硬皮書從架子上搬下來。書冊入手沉重得驚人,仿佛承載著無數鮮血與絕望。他將其抱到巨大的書桌上,拂開散落的卷軸和筆墨,在寬大的扶手椅上坐下,深吸一口氣,翻開了堅硬厚重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