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漸漸褪去，已經三月份了。

京師已顯春意，臣子們脫去了寬敞厚重的大袍。

內閣大學士披著赤紅色常服，袍上刻著仙鶴錦雞，佩戴烏紗展角幞頭和玉帶，首輔嚴嵩慢慢悠悠的向著仁壽宮而來。

仁壽宮前方不遠處，六部的大臣和司禮監的太監們已經等候多時了。

和內閣大學士的官服相同，六部官員的袍子是緋紅色的，尚書職官員服袍刻錦雞，侍郎職官員袍服刻孔雀，佩瑪瑙革帶，身姿端肅。

徐階老神在在的站著，已經很久了，紋絲未動，面龐蘊含著和煦的笑容。

“嚴閣老年紀大了，等等吧，不急?！彼径Y監的大太監秦福，裹著青織金云鶴紋緞袍，身后跟著陳洪、黃錦兩位秉筆太監和一眾司禮監的太監，他看向徐階，溫聲道。

徐階頷首，“那是，那是?！?

時間不久，內閣首輔嚴嵩慢悠悠的走了過來，他的身旁跟隨著嚴世藩攙扶，這種御前會議按照職位，太常寺少卿的嚴世藩是沒有資格參加的，但他是‘小閣老’，通常協助嚴嵩這位內閣首輔處理軍政大事，他自然沒有理由不參加。

況且，清流也希望嚴世藩參加。

等嚴世藩攙扶著嚴嵩走到眾人前，秦福立刻老臉露出笑容來：“托嚴閣老的福，這拆除道觀、朝廷撥款的大事，終于成了。”

“還要仰賴陛下之德啊，這款...是陛下撥下來的?！眹泪园l白的胡須微顫。

“哈哈哈...”秦福配合著笑了起來。

周圍的臣子太監們，靜靜的看著這一幕，都沒有說什么。

徐階的頭微微低了幾分，顯得很恭順，存在感不高。

諸人相互點了點頭，然后共同向著仁壽宮的方向而去，不過到了臺階處，司禮監掌印太監秦福，忽的停了下來。

他轉過身來，看向眾人，徐徐道：“諸位，這些年來陛下修建道觀宮殿的事，大家都知道。”

“可能前些年，道觀宮殿修建所需的材料支出，現在確實有部分對不上了?！?

“但不過都是陳年舊賬了，該翻篇的就翻篇，該過去的就過去吧?！?

秦?？戳艘谎哿恐械膬晌簧袝げ可袝祀A、戶部尚書方鈍，然后露出和善的笑容來，又道：“我還是那句話，天大的事情，咱們可得同舟共濟。”

他拱了拱手。

眾人沉默。

這話說給誰的，大家伙都清楚，嚴嵩哈哈笑了一聲，不言什么，司禮監的黃錦和陳洪也低著頭，徐階和方鈍更是露出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樣，唯有小閣老嚴世藩哼了一聲：“就怕是有人，非要惹了陛下的好心情！”

......

仁壽宮內，寥寥炊煙繚繞，道鐘玄鼓輕輕敲打的聲音不緊不慢的傳來，整個宮內顯得寧靜、祥和。

巨大的幄帳后，嘉靖盤坐。

朱載壡就在嘉靖身旁，共同參加這次御前會議。

除了嘉靖讓他前來觀覽外，他本身也有著目的，改革嘉興府駐軍制度，非同小可，他想看看父皇嘉靖會把這件事情交給誰去辦。

嚴嵩人老成精，迎合圣意、大肆攬財、貪污腐敗這些事情嚴嵩能辦妥，可讓已經年近七十的嚴閣老改制，怕是其沒有這個能力吧。

踏踏踏...

隨著內閣、六部、司禮監三方大臣太監進了仁壽宮，各自在各自的位置坐好，秦?？戳艘谎壅胺缴钐幍哪堑泪ぃ嫔届o，對著眾人道：

“還是老規矩，內閣把這些年來修建道觀殿宇的各項開支，按各部和兩京一十三省的實際用度報上來，帳目對不上的，諸位議一議，今日需要拿出個說法。”

“閣老，您說呢？”秦福笑盈盈的看向坐在一側老神在在，仿佛要打瞌睡的嚴嵩。

“嗯...”嚴嵩‘長嗯’了一聲，表示沒有意見。

然后他緩聲道：“我大明朝自建國以來，災禍頻發，這些年來大旱、大水，使得民不聊生，田園荒蕪?！?

“自陛下繼位以來，祈天敬法，修觀尊道，最終也是感動了上蒼，賜下了仙法，造福了百姓，呵呵...這最艱難的日子總算是要過去了?！?

“而今道觀也一一拆除，各項所得錢物也撥款給了地方的百姓，百姓得到賑濟、陛下得了仙法，或許中間臣子們能力不足，出了紕漏，但這結果是好的啊。”

內閣的兩位大學士李本、張治聞言，眼觀鼻鼻觀心，秦福聽了后臉上笑意更盛，六部中的諸官員也不禁頷首，唯獨徐階和方鈍不以為然，心中發笑。

嚴嵩這老東西，這番話的意思很明顯了。

結果是好的。

那么中間的過程就可以忽略了，大家伙都別抓著不放。

最終陛下確確實實得到了‘仙法’、百姓們也得到了賑濟，那么還抓著這些年來的開支賬目對不上，說什么事情呢？把嚴家這些年來的貪污，描繪成‘臣子們能力不足，出了紕漏’，這些話...可騙不了他們。

“這些時日來，諸位也都辛苦了，這些年來修蓋道觀宮樓的各項開支，內閣已經把票擬好了，司禮監也批了紅，賬也就算結了，然后咱們也該議一議今年的開支了。”

嚴嵩看了徐階一眼，緩聲道：“徐尚書，你認為如何？”

這也是目前的常規流程了。

六部和地方，將常規事務或奏本送通政司，然后由通政司匯總，抄錄副本存檔，正本送內閣票擬。

內閣閱讀奏疏后，草擬處理意見，簡稱為票擬，貼于奏疏封面。

最終是司禮監批紅，司禮監掌印太監將票擬奏疏送嘉靖御前，嘉靖或親批，或口授意見由秉筆太監代批，也就是批紅，批紅后加蓋玉璽，發還執行。

而目前，這個流程中有兩個環節出現了問題。

一是內閣票擬這個環節，正常通政司匯總的文件送到內閣后，是需要內閣的所有大學士共同閱讀，然后草擬處理意見的。

現在內閣中，總共三位大學士。

內閣首輔嚴嵩，兩位大學士張治、李本。

并沒有內閣次輔。

說是共同商議，實際上張治和李本都默默選擇不參與任何事情的草擬，全權交給嚴嵩處理，以此來保證自己的政治安全，不被嚴黨迫害。

這也就導致內閣票擬這個環節，由嚴嵩一人做主。

第二個出問題的環節是司禮監。

司禮監的批紅權，真正意義上是皇帝將內閣制定的票擬閱覽后，給予批示的，司禮監沒有主動批紅的權力。

但嘉靖皇帝一意修玄，諸多政事懈怠，于是司禮監掌握了批紅大權。

嚴嵩這話的意思很簡單。

這些年來修建道觀，其中有著很多賬對不上，也就是不少錢財都‘悄無聲息’的消失了，這件事情六部中的戶部、工部已經制定好了奏本了。

但內閣這邊，他嚴嵩已經把票擬好了。

至于怎么擬的？

那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秦福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也批了紅。

司禮監這邊的意思也是一樣的，工部和戶部別抓著這件事情不放，現在陛下已經如愿以償得到了‘仙法’，百姓們也被賑濟到了，一切安好，那就不要生出來亂子了，這樣對于大家都好。

或者說，這并非僅僅是司禮監的意思，也代表著其背后的嘉靖的意愿，畢竟嚴嵩貪的這些錢，很大一部分都上交給他使用了。

內閣和司禮監想法相同，你們戶部和工部逼迫的太狠，這到底是在埋怨嚴黨貪污，還是暗示陛下修玄，勞民傷財呢？

今日若是真的拿這事說道說道的話，那對于雙方都沒有好處，嚴家的貪污被揭出來，陛下也會不喜。

“嗯...”徐階微微頷首，他面容平靜，道：“批紅過后的奏本，我看過了，有些地方批紅，確實是賬目對上了；但有些地方批紅，我和方尚書昨夜對了一個晚上賬，卻怎么也對不明白這賬。”

眾人心頭一沉。

司禮監掌印太監秦福，兩位秉筆太監黃錦、陳洪；小閣老嚴世藩等人皆面色不太好看起來。

其余六部成員除了方鈍，皆看向徐階。

按照流程來的話，司禮監批紅結束后，奏本回執給六部，六部基本上會予以執行。

畢竟，司禮監批紅，就代表著皇帝給出了指示，六部照著做就可以了。

批紅奏疏發六科復核，后轉六部執行。

六科復核這個環節，六部是允許駁回的，也就是認為這件事情皇帝批紅給予的指示，六部認為不妥。

現在事情其實已經很簡單了，那就是這些年來修建的諸多道觀、宮殿，其中被嚴家貪污了不少錢。

原本都是陳年舊事，就算眾人心知肚明嚴黨在這期間貪了不少錢，但也沒有確實證據，但現在不同了，諸多道觀宮殿一一被拆除，拆除后所獲得的材料還需要售賣，那么這拆除所獲得的材料售賣的銀錢，和當時建造時所提出的采購材料的錢對不上，就是個大問題。

而這件事情，內閣被嚴嵩把控，自然想要平息。

司禮監這邊，也是同樣的意思。

甚至以至于，皇帝也是這個想法。

但，六部不同意。

嚴謹點說，是六部中的工部尚書徐階、戶部尚書方鈍，這兩位清流人士不同意，他們的想法呼之欲出，那就是嚴查這些對不上的賬，憑空消失的錢，都去哪了！！

“呵呵...”隨著徐階表達完自己的態度，嚴嵩和秦福自然不會下場爭吵什么，小閣老嚴世藩緩步走了出來，打量著徐階，語氣發硬道：

“那徐尚書認為，哪些批紅后的賬目，依舊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