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巢自無不可。秦檜是他自來大宋朝后結識的第一個讀書人,他也想從秦檜的口中,多探聽得一些這大宋朝的信息。
二人登上二樓,尋了個臨江雅座,果然視野廣闊。倚欄而望,可見闊大江面,千帆競渡,白鷺翻飛。遠處水天相接處,秦淮碧帶,繞城而入,兩岸市肆坊陌、亭臺樓閣,鱗次櫛比,直至視野盡頭。更遠處,隱約可見鐘山龍蟠之姿。
黃巢看在眼中,深覺滄海桑田。昔年的江寧城雖也算是大城,但可遠沒有今日這般升平繁盛之態。
秦檜是此間熟客,坐下時,已喚來店家點罷了菜。等不多時,便有酒菜上桌。那菜色也頗為精致,瓷盤如玉,菜肴精致小巧,看起來賞心悅目。
秦檜拿起桌上瓷箸,輕輕夾起一片薄如蟬翼、剔透晶瑩的魚膾放入醬碟,動作斯文優雅:“請都頭嘗嘗,賞心亭的‘金齏玉膾’,乃是昔年唐時長安御廚秘技南傳,選活江豚取月牙肉,佐以金橙細絲,極是鮮美。此等美味,只在此等升平年景,方得享用無虞。”
黃巢點頭,嘗了一口,確實鮮美,遂開口贊道:“此等美味,只怕前唐御廚親制,亦不過如此了。”
秦檜笑意更深:“都頭此言,倒似當真領略過前唐御宴風采一般。”
黃巢笑而不語。
前唐御廚的手藝?他確實嘗過。平心而論,不過爾爾,遠不及眼前這盤鮮亮剔透。
若要論“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還得是長安世家里那些傳承幾代的家廚。只可惜……
當年他吃罷一次,便將那些廚子連同他們的主子,一并送上路了。
秦檜見黃巢舉止從容自若,登這賞心亭富貴之地如履平地,眉眼間寵辱不驚,竟無半分拘謹,心頭不由暗微生挫意。
他特意引黃巢來此,便是想借這斯文富貴的排場,壓一壓這武夫氣勢,好占言語先機。
未承想,這黃二分明一介草莽出身,卻渾不受制,反倒穩如泰山;看那品魚之態,動作竟比自己更為嫻雅三分?
“恕秦某唐突,黃都頭莫非曾讀過書嗎?”秦檜忽然道。
“家貧,不曾。”黃巢淡然回應。
秦檜笑容不減,眼底探究之色更深:“那便奇了。都頭莫非真乃星宿臨凡?否則何以前日身患癡疾,一夜之間,竟脫胎換骨,風華氣度煥然一新?”
黃巢心念微動,瓷箸悄然置于碟邊。
“秦先生,”
他目光沉沉,聲音依舊平穩。
“何故查我底細?”
這些事,他并沒有告知過上元縣衙署中人。
秦檜見黃巢終于波瀾微動,唇角幾不可察地一翹,旋即換上一副誠惶愧模樣:“都頭莫怪。非是在下冒犯都頭,實在是東翁有命。”
“東翁為人持重,既要招攬都頭這般俊才入衙署,自然需……了然底細一二……不承想,都頭在鄉里間,已是聲名鵲起。鄉人皆言,都頭非凡塵中人啊!”
“鄉人愚昧,以訛傳訛耳,不可盡信。”黃巢道。
那“星宿臨凡”的傳說,他平時確實從未反駁,甚至在有些時候,還會特意推波助瀾。
但是在明面上,他是絕對不會去承認的。
“正因都頭是人中龍鳳,鄉愚方以神異附會啊。”秦檜笑道。
這姓秦的對自己過于殷切,黃巢在心中,已是認定了對方必有所圖。略想了想,干脆開口試探道:“秦先生既身為縣尉相公幕僚,為何縣尉相公在衙署中,未曾給秦先生安置個一官半職?”
黃巢指節輕敲桌面,語帶玩味,“以先生之才,如此埋沒,豈非明珠蒙塵了么?”
秦檜表情一僵,強笑道:“卻是都頭誤會了,某并非東翁麾下幕僚……”
“某不過是受聘于東翁家中私塾,為一塾師。蒙東翁信重,故而偶爾才以縣中事務相詢……日后還是要進京城舉試的。”
宋廷風氣與唐時不同,讀書人為人幕客,乃是極其墮落之舉。秦會之不愿承認,也屬尋常。黃巢心中冷笑,這些文人,卻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塾師?只見你整日來往衙署,何曾見你每日教書育人了?
話說到一半,卻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喧鬧之聲,不一會兒,便有一群家丁模樣的人簇擁著幾個少年郎拾級而上。這二樓中本來只有幾個文人書生,在各自桌上臨江吃酒,安逸適然。這幾個少年郎上得樓來,歡言笑鬧,一時之間,便將這憑樓觀景的風雅意境給破壞了個十足十。
當時,便有幾個書生對這伙人怒目而視。
“吃你等的酒,瞪什么瞪!一群只能在二樓附庸風雅的措大!”其中一個家丁當即罵道。
有書生當場紅了臉面,只是看到后頭那幾個被簇擁著的少年郎時,便都縮了腦袋,忍氣吞聲。其中被簇擁在最中間的少年郎斜著眼掃視了四周一眼,因黃巢裝束特別,視線還在這一桌處多停留了一小會,隨后,便和伙伴以及家丁們上三樓雅間去了。
“那是何人?”黃巢問秦檜道。
“那是蔡知府家的獨子,蔡駿蔡衙內。”秦檜低聲道。“知府老來得子,對這獨子甚為偏愛,早早便為這位獨子蔭補了寄祿。如今身上,卻是掛著個太常博士的名頭。”
宋廷官制復雜,所謂寄祿,便是代表了本身的官身階級,同時決定了俸祿級別,故而亦稱為【寄祿】。相對的,實際負責的事務,則稱為【差遣】。
大宋開國百年,對臣子越發的厚待,高品的文臣武臣都可以蔭補子孫,宰相和執政的子弟,往往才十來歲甚至八九歲就能得個寄祿官。這蔡駿蔡衙內看著年紀還不過二十,只因父親是個知府,身上就已經掛著從七品的官職了。對這一幕,黃巢只覺似曾相似。
秦檜卻是眼神火熱,到底也只是二十來歲的青年,雖有城府,卻還未深。黃巢心道,只怕這秦檜不止一次暗惱自己沒有一個好出身。
“以秦先生才學,想來不用多時,便能中試為官了。卑職便先祝賀秦先生金榜題名。”黃巢故意繼續著方才的話題道。
秦檜收起目光,臉上卻是現出黯淡之色,搖頭道:“不瞞都頭。”
“會之此前,已是多次入京。奈何時運不濟,次次趕考,次次不中……實話說來,已是心灰意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