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反與正 L'Envers et L'Endroit》:序言
- 在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
- (法)阿爾貝·加繆
- 7765字
- 2025-08-07 10:27:32
本集子匯編的文章寫作于1935年和1936年(那時我二十二歲),一年后在阿爾及利亞出版,印數(shù)極少。這一版本長期以來都很稀有,我也一直拒絕重印《反與正》。
我的執(zhí)著背后并沒有什么神秘原因。我并沒有放棄這些作品所表達的任何東西,但我一直覺得它們的形式較為笨拙。我對藝術所抱有的偏見(我會在后面就此做詳細解釋)長期以來一直阻止我考慮將它們再版。這顯然是一種極大的自負,甚至會讓人以為我的其他作品已然無缺。需要指出事實并非如此嗎?相較于其他作品,我只不過是對《反與正》的笨拙之處更加敏感罷了,我并沒有忽視其他作品所存在的不足。該如何解釋這一點呢?我只得承認,《反與正》涉及且略微暴露了我心中最珍視的主題。與其文學價值相關的問題已經(jīng)得到解決,現(xiàn)在我可以公開地表明,這個集子對我而言還具有巨大的見證價值。我說的是“對我而言”,因為它是在我面前進行見證的,而且它還要求我具備一種忠誠,這種忠誠的深度與難度只有我一人知道。我想試著說說其中的原因。
布里斯·帕蘭[1]常常聲稱,這個集子收錄了我最好的作品。但是帕蘭錯了。我知道他是個正直的人,我之所以說他錯了,并不是出于每個藝術家在面對那些喜歡其過去樣子勝過當下樣子的人時都會顯出的那種不耐煩。不是的。他之所以錯了,是因為人在二十二歲時是幾乎不懂得如何寫作的,除非他是個天才。但我理解帕蘭——這位博學的藝術之敵、滿懷憐憫的哲學家——的意思。他想說的是,與后來的作品相比,這個集子笨拙的紙頁間蘊含著更多真實的愛,而且他說得很有道理。
因此,每個藝術家都在內(nèi)心深處保有一泓獨特的源泉,它滋養(yǎng)他終身,塑造他的模樣,為他提供他所說的話。當源泉干涸,你就會看見其作品漸漸干癟、開裂,化為藝術中的不毛之地,再也沒有無形的水流來澆灌它。滿臉胡楂,頭發(fā)變得稀疏且干枯,這時的藝術家已然成熟,沉默不語,或足以供千篇一律的沙龍享用。至于我,我知道我的源泉存在于《反與正》之中,那是一個貧困與光明的世界,我曾在那里生活了很久,關于它的記憶至今仍保護著我,讓我免遭兩種相反的危險——怨恨與滿足——的威脅,它們威脅著每一個藝術家。
首先,貧困對我而言從來都不是一種不幸:光明在其中播撒著它的財富。就連我的反抗也被它照亮。我想我可以童叟無欺地說,我的反抗幾乎一直是為了所有人,為了所有人的生活都能高翔于光明之中。我不確定我的心是否生來就具備這種愛,但環(huán)境幫助了我。為了糾正一種天生的冷漠,我被置于貧窮與太陽之間。貧窮使我無法相信太陽下和歷史中的一切都是好的;太陽讓我懂得,歷史并非全部。想要改變生活,可以,但不能改變世界,我已把世界奉為神明。也許,我就是由此開始從事這一困苦的事業(yè)的。我身處其中,天真地踏上一條鋼絲繩,在那里艱難地前行,不確定是否能抵達終點。換言之,我成了一個藝術家,畢竟,藝術創(chuàng)作既離不開抗拒,也少不了妥協(xié)。
無論如何,那支配著我童年的美麗熾熱使我從未有過怨恨。那時的我生活于窘迫中,但也生活于一種快樂中。我覺得自己擁有無限的力量,我只需為它們尋找一個著力點。阻礙這些力量的并非貧困——在非洲,大海和太陽一文不值。阻礙往往存在于偏見或愚蠢中。在那里,我利用各種各樣的機會養(yǎng)成了一種“卡斯蒂利亞式作風”,這對我造成了很多損害。亦師亦友的讓·格勒尼耶常對此進行頗有道理的嘲諷。我曾試圖糾正這種作風,卻只是徒勞,直到我意識到,這種作風也是天性使然。所以,對我而言,與其如尚福爾[2]所說,為自己設定一些強于性格的道德原則,不如接納自己的驕傲,并盡力讓它為自己服務。但經(jīng)過對自己的一番審視,我可以證明,我們之中最普遍的缺點,也就是嫉妒,從未位列我那么多的缺點之中,那才是社會與學說中真正的毒瘤。
有幸擁有這種免疫力并非我的功勞。首先,我將它歸功于我的家人,他們幾乎什么都缺,但又幾乎什么都不嫉妒。這群大字不識一個的家人,通過他們僅有的沉默、沉穩(wěn)和與生俱來的質(zhì)樸內(nèi)斂的自尊,給予了我至高的教誨,這些教誨至今一直存在。其次,我自己忙于感受,無暇夢想其他的事物。直到現(xiàn)在,當我在巴黎目睹一種大富大貴的生活時,它依舊常常鼓動我與此疏離,并生出一種憐憫。我們發(fā)現(xiàn)世界上存在著許多不公,但其中有一種我們從不提及,那便是環(huán)境的不公。長久以來,我在不知不覺中一直是這種不公的受益者。在此,我已經(jīng)能聽到那些氣勢洶洶的慈善家的譴責聲了——如果他們能讀到我的作品的話。我企圖把工人當作富人,把資產(chǎn)階級當作窮人,以便將前者的受奴役狀態(tài)和后者的權力維持得更為長久。然而,并非如此。相反,當貧窮與這種既沒有天空又沒有希望的生活結合在一起時,最大的,同時也是最能引起反抗的那種不公就被消解了。成年后,我在我們城市邊緣的那些可怕的郊區(qū)目睹過這種生活。我們的確應當竭盡全力地讓這些人擺脫貧窮與丑陋的雙重羞辱。我出生于貧苦的工人街區(qū),然而,在目睹我們那些冷酷的郊區(qū)以前,我不知何為真正的苦難。就連阿拉伯人那種極端的貧窮都無法與之相比,因為天空的差異。我感覺,一個人一旦目睹過工業(yè)郊區(qū),就會覺得自己被永遠地玷污了,同時也覺得自己應對它的存在負責。
以上所說的內(nèi)容,其真實性在如今絲毫不減。我有時會遇見一些生活在巨富中的人,我們甚至無法想象他們有多少財富。然而,我必須耗費一番力氣才能夠理解,有人竟會嫉妒這樣的財富。很久以前,我曾花費一個禮拜的時間,盡情享受屬于這個世界的豐盈財富:我們睡在露天的海灘上,以水果充饑,并在一片荒涼的水域里度過了半天的時光。在那段時光里,我懂得了一個真理,它一直促使我以譏諷、不耐煩,甚至是暴怒的態(tài)度,來對待舒適或安逸的征象。盡管我現(xiàn)在生活得無憂無慮,無須為明天而擔心,因而可以說是享有特權,但我仍然不知如何占有。不需要我主動尋找,我所擁有的東西總會呈獻予我,而我卻無法留住其中的任何一樣。在我看來,這與其說是由于揮霍無度,不如說是出于一種精打細算:我吝嗇于此種自由,因為一旦財富開始泛濫,這種自由就會消失無蹤。在我看來,最大的奢侈總與某種貧苦相伴而行。我喜歡阿拉伯人和西班牙人那種不加裝飾的房屋。我最喜歡的生活與工作場所(更加非同尋常的是,這也可能是我死亡的場所)是酒店房間。我一直無法沉溺于所謂的室內(nèi)生活(這常常是內(nèi)心生活的反面);所謂資產(chǎn)階級式的幸福令我感到無聊與驚恐。但此種無能沒有任何光彩之處,它沒少助長我的壞毛病。我不嫉妒任何事物,這是我的權利;但我也并不總會在意他人的嫉妒,而這使我失去了想象力。也就是說,使我失去了善良。的確,我曾立下一條格言,以供我個人使用:“人應當將道德原則應用于大事上,至于那些小事,只需抱以仁慈即可。”唉!人們立下一條條格言,只是為了填補其本性的漏洞。在我這兒,我所說的仁慈更確切地說應該叫作冷漠。其效果可想而知,并不那么神奇。
但我想強調(diào)的只有一點,即貧窮并不一定意味著嫉妒。甚至后來,當一場大病暫時將能改變我的一切生命力奪走,給我?guī)碓S多無形的缺點和新的短處的時候,我能感受到的只有恐懼和氣餒,而并未有苦澀。這場疾病無疑給我增添了其他的桎梏,使我原有的桎梏變得更加沉重。它最終助長了這種心靈自由,使我與人類利益保持著微小的距離,這種距離讓我始終免于怨恨。自從我開始在巴黎生活,我明白了這是一種至高的特權。但我無拘無束、無怨無悔地享用著它,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它照亮了我的整個生命。譬如,作為藝術家的我是在贊美中開始我的生涯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可謂人間天堂。(我們知道,今日法國的慣例與此恰恰相反,為了開啟甚至結束文學生涯,你必須選擇一個藝術家來嘲笑一番。)同樣,我所懷有的對人類的激情從來不是“反對”。我所喜歡的人從來都是比我好、比我偉大的。我曾經(jīng)歷的貧窮不曾教授我怨恨。相反,它教授我某種忠誠,以及沉默的堅韌。如果我曾經(jīng)遺忘這些,那么一定是我或者我的缺點造成的,而非我出生的那個世界。
也正是那些年的記憶,讓我在從事我的職業(yè)時從未感到滿足。在此,我想盡可能簡單地談一談作家們通常三緘其口的那些事情。我甚至不會提及我們也許會在一本成功的書或一頁成功的文章中得到的那種滿足感。我不知道是否有許多藝術家體驗過此種感覺。就我而言,我覺得自己不曾從重讀一頁已寫就的文章中獲得過任何一絲快樂。我甚至愿意承認——就算被當真了也沒關系——我的某幾本書的成功始終令我感到訝異。當然,你會漸漸習慣于此,這并不是件多么光彩的事。然而直到今天,與某些在世作家相比,我依舊覺得自己只是個學徒,我以他們真正的成就衡量他們的位置。我曾于二十年前將本集子收錄的文章獻給其中排在前列的一位[3]。作家當然有快樂,他們?yōu)橹@些快樂足以滿足他們。但對我而言,這些快樂來自構思成型的那一刻,來自主題顯現(xiàn)、作品結構在突然敏銳的感覺面前浮現(xiàn)的那一秒,來自想象力與智慧完全融為一體的美妙時刻。這些時刻轉(zhuǎn)瞬即逝。然后就只剩下執(zhí)行了,也就是經(jīng)受一場漫長的刑罰。
從另一個層面看,藝術家也會因虛榮而快樂。作家總體而言是個虛榮的職業(yè),尤其是在法國社會。不過,我這么說,并非出于鄙夷,而是因為略感遺憾。在這一點上,我與別的作家相似。誰能夠自稱沒有這種可笑的缺點呢?畢竟,在一個嫉妒與嘲弄盛行的社會,我們的作家終有一天會被譏笑淹沒,為這些拙劣的快樂付出沉重的代價。但實際上,在我二十年的文學生涯里,我的職業(yè)為我?guī)淼拇朔N快樂寥寥無幾,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少。
在《反與正》中能瞥見一些真相,對于這些真相的記憶使我一直無法將這部作品從容地公開發(fā)表,并促使我頻頻拒絕,而這些拒絕并不總能讓我交到朋友。對恭維或致敬視而不見,會讓恭維者以為你瞧不起他,而實際上,你只不過是在懷疑自己罷了。同樣,要是我顯出一種在文學生涯里常常碰見的既嚴厲又討好的混合態(tài)度,甚至像其他好多人那樣夸大其詞,那么我就能收獲更多的同情,因為我終于加入游戲了。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并不覺得這個游戲很有趣!呂邦潑雷[4]和于連·索雷爾[5]的雄心常因天真和謙虛而令我不安。尼采、托爾斯泰和梅爾維爾[6]的壯志恰因失敗而令我震撼。在我內(nèi)心的隱秘處,我只有在最窮苦的生命和最偉大的精神冒險面前才會自覺謙卑。而在今日,處在兩者之間的是一個令人發(fā)笑的社會。
有時,那些劇院的“首演”是唯一可以讓我遇見“全巴黎”的地方——人們傲慢地將巴黎社會的上流人物稱作“全巴黎”。在這些首演場中,我有時覺得觀眾快要消失了。這群上流人物似乎并不存在,令我感到真實的是另一群人——一幫朝著舞臺大聲叫喊的大人物。為了讓自己不至于落荒而逃,我必須記得,這群觀眾每人也都有一場與他自己的約會;他知道這一點,并且過一會兒必定會去赴約。他又一下子變得與我情同手足了:孤獨能將被社會分化的人團結起來。既然如此,該如何討好這群上流人物,獲得他們可笑的特權,稱贊每一本書、每一個作者,觍著臉向正面評論表示感謝呢?為什么要試著收買對手?尤其是,該以怎樣一副面孔來接受那些恭維與贊美呢?法國社會(至少是當著作者的面,因為他走了……)已將恭維與贊美濫用到與保樂[7]和八卦雜志等同的地步了。這一切我都做不到,這是事實。也許我內(nèi)心充斥著這種惡劣的傲慢,我很清楚它的大小與力量。可假如僅僅是這樣,假如僅僅是我的虛榮心在作祟,那么我覺得,我反倒會膚淺地享受那些恭維,而非不停地自找麻煩。不,我的確和其他人一樣有虛榮心,但它主要是在面對有一定道理的批評時才起作用。我很清楚,面對恭維時,我的樣子顯得呆頭呆腦、忘恩負義,但這并非出于驕傲,而是出于一種涌上我心頭的奇特感覺(同時還有一種深深的冷漠,它附著在我身上,就像一種天生的缺陷):“重點不在于這些……”不,不在于這些,這也是為什么名聲有時如人們所言,讓人如此難以承受,以至于我們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帶有惡意的快感,想要用盡辦法來丟掉這名聲。然而,時隔多年,當我為了這次再版而重新閱讀《反與正》之后,在某些篇章前,盡管笨拙猶在,但我本能地覺得,重點恰恰在此。此處指的是那個老太太,一個沉默的母親,貧窮,灑在意大利橄欖樹上的陽光,孤獨卻充盈的愛,一切在我看來見證了真相的事物。
自寫就這些篇章以來,我變老了,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我知曉了自己的極限,幾乎了解了自己身上的所有缺點。我對他人了解得卻很少,因為與他們的反應相比,我對他們的命運更感興趣,而他們的命運在不斷地重復。我至少了解到,他們是存在的,而我如果無法將自私之心摒棄,那就應當讓它變得更加清醒。享受自我是不可能的,這一點我是明白的,盡管我在這方面天賦異稟。如果孤獨的確存在——雖然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那么我們就有權像向往天堂那樣向往它。和大家一樣,我有時也向往它。但有兩位寧靜的天使一直禁止我進入那里:一位長著朋友的面孔;另一位有著敵人的模樣。是的,這一切我都知道,而且我還全然了解——或者說或多或少有些了解——愛的代價。但關于生活本身,我如今知道的不比《反與正》所呈現(xiàn)的要多,盡管后者的手法很笨拙。
“若沒有對生活的絕望,就沒有對生活的愛戀。”我曾在這些篇章中不無夸張地寫道。我當時不知道自己說的有幾分正確;那時的我還未曾經(jīng)歷真正的絕望時刻。后來,這樣的時刻降臨,摧毀了我心中的一切,卻恰恰沒有摧毀我對生活的無節(jié)制的渴望。這種既豐產(chǎn)又具有毀滅性的激情甚至回響在《反與正》最陰暗的篇章里,而我如今依然受其折磨。有人曾說,在一生中,我們僅能真正地生活幾個時辰。這在某種意義上是正確的,在另一種意義上卻是錯誤的。因為那種饑渴的熱情——你會從下面的篇章中感受到——不曾棄我而去,而歸根結底,它就是生活,它既包含了生活最好的一面,也包含了最壞的一面。無疑,我曾經(jīng)想要修正它對我產(chǎn)生的壞影響。和所有人一樣,我曾勉勉強強地試圖用道德來修正我的本性。唉!讓我付出最沉重的代價的正是這些嘗試。有時候,擁有些許精力的人們最終走上了依照道德做人的道路,而非依照道德存在的道路。我恰恰就是個擁有些許精力的人。而在充滿激情的時候夢想著道德,就等于在談論著公正的同時獻身于不公。我覺得人類有時就像一種行走著的不公:我想到了我自己。假如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在所寫的文章里有什么欺騙自己或者他人的地方的話,那一定是沒能誠實地將我的不公大白于天下。毫無疑問,我不曾說過自己是公正的。我只說過要試著成為公正的人,而且我也說了,這是一種苦痛和苦難。但區(qū)別有那么大嗎?一個無法讓公正主導自己生活的人,他真的能鼓吹公正嗎?倘若我們至少可以依照“榮譽”生活就好了,盡管那只是不公者自詡的美德。可我們的上流社會卻把這個詞視作淫穢之詞;“貴族”一詞成了文學界和哲學界的臟話。我不是貴族,我的回答在這個集子中:這里有我的親人、我的老師、我的后裔;通過他們,這里又有了可以將我與一切結合在一起的東西。然而,是的,我需要榮譽,因為我沒有偉大到可以忽略它的程度!
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只是想要說明,自從這個集子問世以來,我行走了很多,卻沒怎么進步。很多時候,我自以為在前進,實際上卻在后退。但是,最終我的錯誤、我的無知和我的忠誠必會把我?guī)Щ亟?jīng)由《反與正》開辟的這條老路。你可以從我此后的所作所為中看見這條路的蹤跡,而我一直——譬如在阿爾及爾的某些早晨——在這條路上行走著,伴著同樣的微醺。
既然如此,為何長久以來都拒絕將這份見證付印呢?首先是因為我在藝術層面心存抵觸,這與別人心中那些存在于道德層面或宗教層面的抵觸類似。這一點必須反復強調(diào)。作為自由本性之子,我對禁止——“這不能做”的觀念——是十分陌生的。可它卻作為一種嚴格藝術傳統(tǒng)的奴隸存在于我心中,而且是個仰慕我的奴隸。也許正因如此,這種不信任與我內(nèi)心的混亂狀態(tài)為敵,所以是有益的。我了解我的混亂,那是一種由某些本能而產(chǎn)生的暴力,一種我可以委身其中的無情的放縱。為了將藝術品建造起來,首先必須利用這些黑暗的靈魂力量。我不得不開鑿運河以引導這些力量,在它們周圍筑起堤壩,這樣它們的水流才能隨之高漲。但即使是在今天,我的堤壩依舊筑得太高。有時候,那種呆板態(tài)度就會從中而生……簡單來說,在我的言行建立起一種平衡狀態(tài)的那一天,也許也將在那一天——我不太敢把它寫下來——我能建造起我所夢寐以求的作品。我的意思是說,它將在某種程度上與《反與正》相似,而且它將論及某種形式的愛。于是你也就可以理解我將這些年輕時代的文章藏在自己身邊的第二個原因了。那些對我們而言最珍貴的秘密,我們常常將它們托付于笨拙與混亂之中;同樣,我們也會在一種過于做作的偽裝下出賣它們。最好的方法是等待自己成為專家,從而可以賦予它們以形式,不停地讓人們傾聽它們的聲音;等待自己學會以大致均衡的分量將本性與藝術漸漸結合在一起。總而言之,等待自己存在。因為存在意味著能同時做好一切事情。在藝術中,一切都同時出現(xiàn),或者什么都不出現(xiàn)。沒有火焰就沒有光芒。司湯達某日寫道:“然而,如果我的靈魂不能燃燒,那它對我而言就是一團作痛的火焰。”在這一點上與司湯達相似的人們,他們只應在這熊熊火焰中從事創(chuàng)作。在火焰頂端,吶喊聲騰云直上,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詞語,這一個個詞語使那吶喊聲在其間回響。我在此談論的,是我們所有人日復一日等待著的東西。我們這群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藝術家,但確信自己不會是其他東西的人,日復一日地等待著它,只有這樣,我們最終才能同意繼續(xù)活下去。
所以,既然要等待,而且可能是徒勞的等待,我如今又為何同意出版此集子呢?首先是因為,有些讀者找到了說服我的理由。[8]然后是因為,在藝術家的一生中,總會有那么一個時刻降臨——到那時,他必須明確自己的處境,接近自己的中心,然后努力留在那里。今日的情況便是如此,我無須再多說什么。假使有一天,在為建立一套語言,使神話變得鮮活而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后,我依然沒能重寫《反與正》,那么我也絕不會落到一事無成的地步,這便是我暗地里的信念。總之,沒有什么能阻止我夢想自己會成功;沒有什么能阻止我設想,將一個母親古怪的沉默和一個男人的努力置于作品的中心,以找回一種可以平衡這沉默的公正或愛。在這關于生活的夢想中,呈現(xiàn)在你眼前的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找到了自己的真相,然后又把它丟失在死亡的土地上,歷經(jīng)戰(zhàn)爭、吶喊、公正與愛的瘋癲,以及最終到來的痛苦,以圖回到寧靜的家鄉(xiāng),在那里,死亡本身就是一種幸福的沉默。呈現(xiàn)在你眼前的還有……是的,沒有什么能阻止我的夢想,即使是在放逐期間,因為我至少確確實實地明白:一件人類的作品無非是一條漫漫長路,你走在這條長路上,為的是經(jīng)由藝術的迂回曲折找回兩三幅心靈初開時簡單而偉大的圖景。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在歷經(jīng)二十年的創(chuàng)作與產(chǎn)出后,我繼續(xù)抱著這樣的觀念生活:我的作品甚至尚未開工。在此再版之際,我重新翻開了首批誕生于我筆下的作品,在此我便認識到,我首先想要傳遞的正是以上的觀念。
注釋
[1]布里斯·帕蘭(Brice Parrain,1897—1971),法國哲學家、散文家。(本書注釋若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尼古拉·德·尚福爾(Nicolas de Chamfort,1741—1794),法國作家,所作格言在法國社會廣為流傳。
[3]即讓·格勒尼耶。——作者注。
[4]呂西安·德·呂邦潑雷(Lucien de Rubempré),巴爾扎克小說《幻滅》中的人物,是個極具悲劇色彩的青年野心家形象。
[5]于連·索雷爾(Julien Sorel),司湯達小說《紅與黑》的主人公,也是個極具悲劇色彩的青年野心家形象。
[6]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1819—1891),美國作家,代表作有《白鯨》等。
[7]保樂(Pernod),法國最古老的茴香酒品牌。
[8]理由很簡單。“這本集子已然存在,但印數(shù)極少,在一些書店里高價出售。為什么只有有錢的讀者有權閱讀它呢?的確,為什么呢?”——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