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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情最是無情

事后警察那句“你自己不站出來我們也幫不了你”像枚生銹的釘子,在我腦子里反復攪動。配合完詢問走出警局時,初冬的風灌進領口,冷得人打哆嗦,可渾身的血液卻像被煮沸了——那些近乎羞辱的追問,一句句剝開我試圖藏好的狼狽,到頭來竟只換來這樣一句輕飄飄的結論。難道撕開傷口的疼痛,只是為了證明“你看,我們盡力了”?

回到家后姐姐直接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指冰涼,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怎么樣?沒事吧?”她的聲音發緊,眼睛在我身上來回掃視,像是在檢查一件被摔過的瓷器,“他沒對你做什么吧?有沒有……有沒有被侵犯?”

我被問得一愣,喉嚨像被什么堵住,半天說不出話。

家里的暖氣開得很足,卻驅不散彌漫的尷尬。姐姐沒做別的只靜靜的陪我坐著,過了一會兒又怕我礙于面子不肯說實話的追問到:“到底有沒有?要是真出事了,咱不能就這么算了。需要買藥嗎?我現在就去給你買?!?

“姐!”我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沒有,我真的沒事,他沒碰我?!?

姐姐盯著我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半分鐘,像是在判斷我說的是不是實話。突然,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身體往后靠在椅背上,手捂著胸口,指節因為剛才的用力還泛著白:“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話音剛落,眼淚就掉了下來。

姐夫回到家后徑直回了房間,沒說話,只是默默地關上了房門。窗外的風呼呼的刮著,吹的樹葉打在玻璃上噼啪作響,像是在為這壓抑的氣氛伴奏。

客廳的燈亮得晃眼,外甥已經睡了。我耐著性子講完,她才像是徹底放下心來,起身給我倒了杯熱水:“喝點水暖暖身子,今晚好好睡一覺,啥都別想?!?

借住的這幾個月,次臥的衣柜里一半掛著姐姐的舊襯衫,一半塞著我的行李箱,總像個隨時會被收起的臨時物件。煤球跟著媽媽住在鄉下,昨天打電話時,她在那頭大聲喊:“煤球又蹲在門檻上看路呢!”母親沒讀過書,說話總帶著股土腥味,可那句“我給它鋪了你舊棉襖”,卻比任何安慰都暖。

“站出來……”深夜躺在次臥的小床上,我對著天花板喃喃自語。社交軟件的圖標在手機屏幕上閃了閃,像個嘲諷的笑臉。盯著那個圖標看了五分鐘,最后還是長按、拖動、卸載。進度條走完的瞬間,心里某個地方“咔嗒”塌了一塊——原來這世上最可靠的,從來只有自己縮成一團的影子。

日子被迫回到正軌。維西爾的賬本成了最好的避風港,那些阿拉伯數字排列得整整齊齊,不像人心那樣藏著彎彎繞繞。十月中旬的某天,孫姐突然領來四個陌生面孔,說是“來學習業務”。穿藍襯衫的女生總盯著我的報銷單看,戴眼鏡的姑娘反復問固定資產折舊的公式,連打印機卡紙都要追著問三遍。

“老板說讓多帶帶新人。”孫姐笑著打圓場,可那四人胸前的工牌,分明印著“濟南總部”的字樣。部門里的人私下嘀咕,我卻沒往深處想——畢竟剛忙完三季度結賬,誰都盼著能喘口氣。直到 10月底的那個下午,財務總監宋經理把我們部門的所有人交到會議室開會;王總開口的第一句就把我們幾個的心定在了冰柱上:“公司因為部門調整,工廠不打算留下財務部了,但是工廠的財務需要交接和過度,我們還是得留下兩個人,孫姐和陳姐對公司比較熟悉,經公司研究決定除孫姐陳姐外,其他的人要么調崗要么離職,調崗的話公司也沒有合適的崗位,需要到濟南去任職,大家先考慮一下給我答復?!痹捖洌瑫h室里面安靜的落針可聞。

“你們四個考慮一下,先散會吧”他的聲音裹著空調的熱風,卻吹得人脊背發涼。

小尹的抽泣聲從隔壁工位傳來。她剛畢業半年,工牌上的照片還帶著學生證的青澀,此刻卻紅著眼圈攥著計算器:“姐,他們上周還問我庫存盤點的流程……”我摸出抽屜里的薄荷糖,剝了兩顆塞給她,糖紙的響聲在安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去濟南吧,至少管住。”

說這話時,我盯著窗外的雨發呆。鄉下的路該泥濘了,媽媽會不會踩著膠鞋去給煤球買貓糧?可這些念頭很快被現實壓下去——小縣城的招聘軟件刷了三天,會計崗不是要求“月休2天”,就是明晃晃寫著“月薪3000”。

我和小尹去找大老板談判那天,男人靠在皮椅上轉著鋼筆,筆尖在“濟南內勤”四個字上敲出輕響:“財務崗滿了,內勤缺人,你們先頂上。”

“內勤只缺一個?!蔽疫募A的手指泛白,金屬夾在掌心硌出紅印,“后期財務有空缺,能優先考慮我們嗎?我們熟業務流程?!?

“可以?!彼а蹠r,鏡片反射著頂燈的光,“但財務講究穩定,短期內不會動?!?

“我們想要個書面承諾。”小尹突然開口,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就一句話就行?!?

男人笑了,鋼筆在桌上敲出更快的節奏:“都是老員工了,還信不過?”

走出辦公室時,走廊的聲控燈滅了。小尹的影子在墻上拉得老長,像株被霜打蔫的向日葵:“姐,他們是不是早就想好要裁我們?”我摸著冰涼的墻壁,石灰簌簌往下掉:“先吃著吧,總比餓肚子強。”

定下去濟南的第二天清晨,我是被凍醒的。渾身的骨頭縫像塞滿冰碴子,摸出體溫計一看,38度 5?!按蟾攀抢壑恕!蔽夜o被子想再睡會兒——月休四天連軸轉了三個月,上周為了帶新人,連一天都沒有休息??蛇@覺睡得昏沉,再睜眼時,窗外的天已經黑透,體溫計的紅線沖到了 39度 8。

第二天還是沒起來上班,想著再睡也不會好了,強撐著開車去醫院,趕到醫院時,門診樓的玻璃門緊閉著。掛號處的電子屏閃著“午休”字樣,我把自己蜷在后座,看著雨絲在路燈下織成網。手機又震了,小尹發來消息:“濟南那邊讓下周一報到?!?

不知等了多久,護士站的燈亮了。我扶著墻挪進診室,醫生接過體溫計“呀”了一聲:“39度 8,誰陪你來的?”

“我自己。”我的聲音虛得像縷煙,嘴唇干裂得滲出血絲。

他沒多問,抓起電話撥給住院部:“來個高燒病人,39度 8,一個人,先安排住院?!睊炝穗娫?,他指了指走廊:“住院一部二樓,上去吧?!?

二樓的走廊飄著消毒水味。護士說沒病房了,帶我去走廊盡頭的臨時床位,白大褂掃過我手背時,帶著股淡淡的護手霜香:“忍忍,今天先在這兒湊合一下,有房間了再安排你去?!蔽蚁胝f謝謝,可眼皮重得像粘了膠水,頭一歪就栽進了夢里。

夢里總有人在耳邊說話,像隔著層水。警察的追問、新人翻動賬本的窸窣、媽媽在電話里喊“貓子又掀飯盆了”攪成一團,最后都變成那句“你自己不站出來……”不知過了多久,護士輕輕推我:“做皮試了?!蔽也[著眼笑了笑,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扎吧,我還活著呢,就是睜不開眼?!焙髞聿畔肫?,那時連針頭戳進皮膚的疼都沒覺出來。

輸液管里的藥水一滴一滴往下落,涼絲絲的鉆進血管。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小尹的消息跳出來:“公司說優先考慮財務崗的事,不能寫進合同,就口頭答應……”

我盯著屏幕,突然覺得天旋地轉。走廊的燈忽明忽暗,對面床位的大爺在咳嗽,護士站的打印機“滋滋”吐著單子。原來有些承諾,就像警察那句“我們幫不了你”,聽著擲地有聲,實則輕飄飄的,風一吹就散了。

藥水還在滴,我把臉埋進枕頭。消毒水的味道嗆得人想流淚,可眼淚像被燒干了,怎么也掉不下來。窗外的雨夾雪大概還在下,落在住院部的玻璃上,簌簌的,像誰在輕輕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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