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月下初逢

韓微雨從混沌中醒來時，軍帳外已是日暮西沉。

她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玉佩不在原處，心頭猛地一緊。

“找這個？“

一道清朗的聲音從帳門處傳來。韓微雨轉頭，看見徐知誥逆光而立，手中正拿著她那枚羊脂白玉佩。夕陽余暉透過帳布縫隙，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斑駁光影。

“將軍...“她掙扎著想要起身行禮，卻被一陣眩暈擊中，不得不扶住床沿。

徐知誥大步走近，將玉佩放在她枕邊：“玉質上乘，雕工精細，正面'韓'字，背面'忠孝傳家'四字——這不像商賈之家的物件。“

韓微雨指尖一顫。她早該想到，這位年紀輕輕便統領一軍的將領，怎會輕易相信她倉促編造的謊言？

“我...“

“不必解釋。“徐知誥忽然轉身，走向帳中矮幾，提起茶壺倒了一碗水，“亂世之中，誰沒有難言之隱？“

他將水碗遞來，韓微雨接過時注意到他虎口處的繭——那是常年握劍留下的痕跡，卻不妨礙他此刻動作的輕柔。

“從今日起，你叫秦素衣，是我軍中書吏。“徐知誥語氣平淡，仿佛在討論明日天氣，“你識字嗎？“

韓微雨一怔，隨即明白他是在給自己一個新的身份。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讀過《論語》《詩經》，略通算數。“

“很好。“徐知誥嘴角微揚，“我軍中正缺一個整理文書的人。待你養好傷，便到中軍帳報到。“

帳簾掀起又落下，韓微雨望著徐知誥離去的背影，手指緊緊攥住玉佩。父親臨終前的囑托言猶在耳——“無論發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而現在，她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和一個暫時安全的棲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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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韓微雨——如今已是秦素衣——第一次踏入南吳軍中軍帳。

帳內陳設簡樸，一張寬大的案幾上堆滿了竹簡和紙張，兩側立著兵器架，卻意外地擺著幾盆蘭草。徐知誥正與幾位將領議事，見她進來，只是略一頷首，指向角落一張小幾：“那些是近日的軍報，按輕重緩急分類謄抄。“

韓微雨安靜地走到指定位置，開始整理文書。她很快發現，這些軍報大多與后梁內亂有關——朱友珪弒父后，其弟朱友貞又起兵討逆，中原大地戰火重燃。

“...泗州糧草三日后可到，但需防備楊吳偷襲糧道。“一位絡腮胡將領正指著地圖說道。

徐知誥沉思片刻：“派斥候沿淮水偵查，若有異動，立刻...“

“不可。“韓微雨突然出聲，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冒失，連忙低頭，“屬下僭越了。“

帳內驟然安靜。她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后背沁出一層冷汗。

“說下去。“徐知誥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韓微雨深吸一口氣：“淮水迂回，斥候往返至少兩日。若敵軍真有埋伏，等消息傳回，糧隊早已遇襲。“她指向地圖一處，“不如派小隊輕騎沿這條山路先行，居高臨下可一覽無余，半日即可回報。“

帳內鴉雀無聲。絡腮胡將領瞪大眼睛：“這小娘子怎知這條秘徑？“

韓微雨心跳如鼓。這條山路是她幼時隨父親赴任途中發現的，如今卻險些暴露身份。她急中生智：“家父...曾往來江淮經商，提起過。“

徐知誥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即拍板：“就按秦姑娘說的辦。“

待眾將退下，徐知誥走到她面前，手指輕叩案幾：“秦姑娘對軍事也有研究？“

“略知一二。“韓微雨不敢抬頭。

“抬起頭來。“徐知誥忽然道，“在我軍中，不必時時低頭。“

韓微雨抬眼，正對上徐知誥探究的目光。那雙眼睛如深潭般沉靜，卻似能看透人心。

“你識字、懂兵法、知地理...“徐知誥緩緩道，“這樣的'商賈之女'，倒是少見。“

韓微雨指尖冰涼，卻見徐知誥忽然轉身：“今日起，你兼管往來文書起草。好好干，莫要辜負我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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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半月過去，韓微雨逐漸適應了軍中生活。南吳軍紀之嚴明，令她大開眼界——士兵不得擾民，違者鞭刑；繳獲物資需登記分配，私藏者斬。這與后梁軍隊燒殺搶掠的作風截然不同。

這日黃昏，她正在帳中謄寫文書，忽聽外面一陣騷動。

“宋參軍到！“

帳簾掀起，一個身著青袍、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掃視一圈后落在韓微雨身上。

“這位就是徐將軍新收的書吏？“男子聲音尖細，令人不適。

韓微雨起身行禮：“屬下秦素衣，見過參軍大人。“

“宋齊丘。“男子自報姓名，踱步到她案前，隨手拿起一份她剛寫好的文書，“字不錯。“他忽然瞇起眼，“這筆法...頗有虞世南之風，尋常閨閣女子可寫不出來。“

韓微雨心頭一跳。虞世南是唐代書法大家，她幼時臨摹的正是其字帖。她強自鎮定：“家父慕唐風，請過教書先生。“

宋齊丘不置可否，忽然換了話題：“聽說秦姑娘當日曾獻策保糧道？對軍事如此了解，莫非家中有人從軍？“

“只是...聽父親提起過商隊防匪的法子。“韓微雨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宋齊丘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正要再問，徐知誥的聲音從帳外傳來：“宋先生來了怎么不通報？“

宋齊丘轉身拱手：“見將軍忙于軍務，不敢打擾。“

徐知誥大步走入，不動聲色地擋在韓微雨與宋齊丘之間：“先生遠道而來，想必有要事相商。秦姑娘，你先退下吧。“

韓微雨如蒙大赦，匆匆退出軍帳。走出不遠，她隱約聽到宋齊丘的聲音飄來：“...此女來歷可疑，將軍不可不察...“

夜色漸濃，韓微雨回到自己的小帳，從枕下取出父親留下的玉佩，緊緊攥在掌心。她早該想到，在這亂世中，想要徹底隱藏身份談何容易？宋齊丘顯然已起疑心，而以他的精明，遲早會查出真相。

“父親，女兒該怎么辦...“她輕聲呢喃，淚水無聲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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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時分，韓微雨悄悄走出營帳。她懷中揣著一壺偷偷留下的米酒和幾塊干糧，來到營地外一處僻靜的小土坡。這里視野開闊，能望見北方——那是汴梁的方向。

她擺好簡單的祭品，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個頭。

“父親，女兒不孝，不能為您收尸立碑，只能以此薄酒遙祭...“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仰頭飲下一口酒，辛辣的滋味灼燒著喉嚨，“女兒發誓，終有一日要為您洗刷冤屈，讓朱友珪血債血償！“

“半夜祭奠，可是會引來巡夜士兵的。“

一個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韓微雨驚得差點打翻酒壺。她猛地回頭，只見徐知誥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后，月光下他的身影高大而清晰。

“將軍！我...“她慌忙擦去眼淚，卻不知如何解釋。

徐知誥在她身旁蹲下，拿起酒壺飲了一口：“祭奠親人？“

韓微雨沉默片刻，輕輕點頭。

“我也常如此。“出乎她的意料，徐知誥竟在她身邊坐下，仰頭望著星空，“我六歲喪父，八歲喪母，連他們葬在何處都不知道。“

韓微雨驚訝地轉頭看他。月光下，徐知誥的側臉線條柔和了許多，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落寞。

“將軍...也是亂世孤兒？“

“比你想象的要復雜。“徐知誥笑了笑，“徐溫雖是我養父，但我本姓李，是唐憲宗之子建王李恪的四世孫。“

韓微雨倒吸一口涼氣。唐室后裔！這個身份在如今藩鎮割據的亂世，既是榮耀，也是致命的危險。

“為何告訴我這些？“她忍不住問。

徐知誥轉頭看她，目光灼灼：“因為我看得出，你也不是尋常女子。你的眼神...像極了當年的我。“

夜風拂過，帶來遠處軍營的篝火氣息。韓微雨感到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不知是因為秘密被看破的恐懼，還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她張了張嘴，終究沒能說出真相，“只是想念家人。“

徐知誥沒有追問，反而說起了自己的抱負：“天下分崩離析太久，百姓流離失所。我常想，若能結束這亂世，重建如盛唐般的治世，該有多好。“

“將軍志向遠大。“韓微雨由衷道。

“空有志向不夠，還需實力與時機。“徐知誥站起身，伸手拉她，“夜深露重，回去吧。明日還有軍務要處理。“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韓微雨借力站起時，忽然注意到不遠處樹叢中有黑影一閃而過。

“有人！“她低呼。

徐知誥卻似早有所料，淡然道：“無妨，是宋齊丘的眼線。“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韓微雨一眼，“在這亂世中，誰不是戴著面具活著？但總有一天，我們會強大到不必再隱藏。“

回營的路上，韓微雨不斷回味著這句話。她不知道徐知誥為何對她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如此信任，但今夜之后，她看向那個挺拔背影的目光中，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復雜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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