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隱從溪水里爬上來時,左臂黑印已經(jīng)泛出暗紅,像燒盡的炭火余燼。他靠著一塊濕滑的巖壁喘息,肋骨處傳來鋸齒般的鈍痛,每一次呼吸都像被鐵線勒緊。他低頭,看見掌心還攥著那枚“命格·庚”玉符,寒意刺骨,仿佛握著一塊凍死的魂魄。
他沒松手。
刀柄插在泥中,淬體火殘留的焦黑皮屑早已隨風(fēng)散盡。他伸手去拔,指尖剛觸到布條,黑印猛地一震,一股暴亂的熱流沖上識海。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炸開,勉強(qiáng)壓下耳中那道低語——“殺……殺了他們……”
他將皮屑灰燼抹進(jìn)左臂黑印裂紋,劇痛讓他清醒了一瞬。
“陳礫。”他啞聲。
破廟檐下,陳礫佝僂著背,左眼眼罩邊緣滲著血絲。他聽見聲音,跛行過來,手里攥著七枚銅錢。“你……你還活著。”
江隱沒應(yīng),只將銅錢推到他面前。“占個方向。”
陳礫一怔,手指微顫。他知道江隱從不信這些,也從未讓他當(dāng)面卜過。但他沒問,只是低頭,將銅錢攤在掌心,閉目輕搖。
銅錢落地,叮當(dāng)散開。
其中一枚邊緣浮起一縷極淡的黑氣,轉(zhuǎn)瞬即逝。
“西……西南。”陳礫聲音發(fā)緊,“兇兆,但……有生門。”
江隱盯著那枚銅錢,沒動。
“走那邊。”他指了指西南,“你帶路。”
陳礫點(diǎn)頭,彎腰去撿銅錢。江隱卻突然出手,刀背一磕他手腕。銅錢再次散落,那枚邊緣再次泛起黑氣,比先前更濃。
江隱眼神冷了。
他一把扣住陳礫手腕,黑印暴震,左臂血絲紋路暴漲,順著經(jīng)脈沖上五指。他掌心貼上陳礫袖口,猛地一吸。
黑氣被抽出,如細(xì)蛇纏繞掌心。黑印瞬間吞噬,識海轟然閃現(xiàn)畫面——
陳礫跪在石室,刑堂香爐燃著青煙。謝無塵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活著,才有價值。”一只蠱蟲被塞進(jìn)他口中,他掙扎著吞下,喉結(jié)滾動,眼中全是血絲。
畫面消失。
江隱瞳孔微縮。黑印邊緣竟泛起一絲紫光,轉(zhuǎn)瞬即逝。
“這就是你占卜的‘生門’?”他聲音低得像刀刮石頭。
陳礫后退半步,背抵破廟殘墻。“我沒有……沒有出賣你!他們只是要我……要我報你行蹤,但我沒報!一次都沒有!”
江隱逼近一步,左臂黑印仍在震顫,意識被撕扯。他能感覺到,黑印躁動未平,隨時可能失控。但他壓著,用痛,用恨,用殘存的清醒。
“那你袖子里的黑氣,是從哪來的?”
陳礫嘴唇發(fā)白。“是……是追蹤蠱。他們種在我體內(nèi),會隨你靠近而發(fā)燙。但我沒讓他們知道你在這!我……我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故意卜錯方向,想讓你避開他們!”陳礫聲音發(fā)抖,“西南本是死路,但我……我知道你不會信,所以……所以才說有生門……”
江隱盯著他,不語。
陳礫忽然抬手,摘下左眼眼罩。暗器匣暴露在外,機(jī)關(guān)森然。他顫抖著從地上拾起一枚銅錢,塞進(jìn)匣中凹槽,咔的一聲扣死。
“若我害你……”他聲音嘶啞,“七錢穿心,不得好死。”
話音落,銅錢表面裂開一道細(xì)紋。
江隱沒動。
陳礫喘著氣,額角全是冷汗。“你……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但我這條命,是你從魂鎖里拖出來的。我陳礫……不怕死,只怕……死得沒用。”
廟外風(fēng)起,吹動殘幡。
江隱緩緩收回手,黑印熱度稍退。他沒說信,也沒說不信。
“走。”他轉(zhuǎn)身,朝西南方向邁步。
陳礫踉蹌跟上,眼罩重新戴好,手卻仍按在匣上。
斷橋橫在裂淵舊道上,木板腐朽,僅余三根鐵索懸空。江隱踩上第一步,橋身晃動,碎木墜入深淵,久久不聞回響。
橋?qū)γ妫茝R塌了半邊,石階上躺著一人。
云岫門弟子,內(nèi)門執(zhí)事服,胸口無傷,嘴角卻不斷涌出黑血。他抽搐著,手指在地上劃動,留下半個“礫”字,便不動了。
江隱蹲下,黑印探出一縷,掃過尸體魂魄殘余。不是外力所殺,是魂鎖反噬,從內(nèi)而亡。
他取下對方腰間玄紋令,翻看背面刻字:“執(zhí)事·林昭,命格·辛。”
命格令。
他又摸了摸懷中“命格·庚”玉符。
“他們……在抓命格者。”陳礫站在身后,聲音發(fā)顫,“不是叛逃……是……是特殊命格……被列了名錄。”
江隱站起身,目光掃過石階上的“礫”字。
“他想告訴我什么?”
陳礫臉色驟變,下意識后退一步。
江隱回頭,盯著他。“為什么是他?為什么是你?”
“我不知道!”陳礫搖頭,“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我曾在刑堂被審過,名字……可能被記下了……”
江隱不語,只將玄紋令收入懷中,與玉符并置。
風(fēng)從破廟穿入,吹起殘灰。
江隱忽然抬手,抓住陳礫左臂,將他按在墻上。黑印再次催動,順著經(jīng)脈探入其體內(nèi)。陳礫悶哼一聲,額上青筋暴起,卻沒掙扎。
黑印感知到一縷微弱蠱息,藏在肺腑深處,正隨江隱靠近而微微震顫。
“它還在。”江隱松手。
“我知道。”陳礫靠墻喘息,“它活著,我就活著。它死,我也死。他們……用這個控我。”
江隱盯著他,良久。
“你占卜時,銅錢為何有黑氣?”
“因?yàn)椤M蟲與命格令同源。”陳礫低聲,“它們……能感應(yīng)彼此。我卜的不是吉兇,是……是它們的動靜。”
江隱眼神一冷。
“所以你早知道他們在找命格者。”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他們要抓誰!江隱,我發(fā)過誓!若我騙你,七錢穿心!”
江隱沒再說話。
他轉(zhuǎn)身走向廟外,腳步沉重。
陳礫跟上,一瘸一拐。
“你要去哪?”
“找人。”江隱聲音冷硬,“找名單上的人。”
“可……可名單在哪?”
江隱停下,從懷中掏出玄紋令,翻到背面。“一個執(zhí)事身上就有命格標(biāo)記,那名錄……必然在刑堂或執(zhí)事堂。但謝無塵不會讓外人接觸。”
“除非……有內(nèi)應(yīng)。”陳礫聲音低了下去。
江隱回頭,盯著他。
“內(nèi)門有叛徒。”他緩緩道,“幫謝無塵獵殺命格者。這執(zhí)事死前說的。”
陳礫臉色發(fā)白。“你是說……有人在幫他們?在云岫門內(nèi)部?”
“不然,名單怎么來的?命格怎么查的?你以為謝無塵能一人掌控所有執(zhí)事?”
陳礫沉默。
江隱逼近一步。“你體內(nèi)有蠱,你曾被審,你知道刑堂的事。告訴我,誰最可能叛?”
陳礫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
江隱一把掐住他咽喉,將他按在斷橋鐵索上。“說。”
“是……是執(zhí)事長老……莫三更。”陳礫艱難開口,“他……他三年前就和謝無塵走得近。我……我見過他夜里進(jìn)禁地……”
江隱松手。
陳礫咳嗽著,扶住鐵索。
“你信我了?”
江隱沒答,只低頭看向深淵。鐵索銹跡斑斑,其中一根內(nèi)側(cè)有新劃痕,像是被刀鋒割過。
他忽然彎腰,從橋縫中抽出一截斷繩。繩頭焦黑,纏著半片符紙,上面畫著鎖魂紋。
他認(rèn)得這符。
云岫門刑堂專用。
他將符紙攥緊,塞入懷中。
“回去。”他轉(zhuǎn)身,“回我們藏身的山洞。”
“可……可西南是兇兆,橋也快塌了……”
“兇兆是給你設(shè)的陷阱。”江隱冷聲道,“他們知道你會卜,知道你會選‘生門’,所以把陷阱放在西南。這橋,這廟,這尸體,都是餌。”
陳礫愣住。
“那……那我們?nèi)ツ模俊?
江隱抬頭,望向正北。
“去他們想不到的地方。”
他邁步,踏上未腐的橋板。
陳礫遲疑一瞬,跟上。
江隱忽然停下,回頭。
“你袖子里的蠱,還能感應(yīng)多久?”
“三天……最多三天,它會再發(fā)燙,他們就會知道你還活著。”
江隱點(diǎn)頭。
“三天內(nèi),我要拿到名錄。”
他抬腳,踏上最后一塊木板。
橋身劇烈晃動,鐵索發(fā)出刺耳摩擦聲。
陳礫剛要抬步,江隱忽然伸手,將他推回岸上。
“你留下。”
“為什么?”
“因?yàn)槟泱w內(nèi)的蠱。”江隱站在橋中央,回頭,“它會暴露我們。”
“可……可你一個人——”
“我說了,你留下。”
他不再看陳礫,繼續(xù)前行。
橋身晃得更厲害,一塊木板突然斷裂,江隱一腳踩空,身體傾斜。他伸手抓住鐵索,左臂黑印暴震,強(qiáng)行穩(wěn)住身形。
他抬頭,望向?qū)Π丁?
風(fēng)卷起他的衣角,懷中的玉符和符紙緊貼胸口。
他邁出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