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漸明，星月隱沒。

幾縷晨光從云縫中漏了出來，將山間清霧織成一縷明媚的薄紗。

村頭的雞狗才剛開始拌嘴，石崖村的田間還沒有人影，那離村的山道上卻依稀見到一隊漸行漸遠的車駕。

宋湖斜坐在驢車前頭，一手持著根趕驢的竹枝，一手將一個女娃護在身側。

他搖著腦袋，嘴里唱著小調，手里竹枝隨意揮著，驢兒蹄邊的鈴鐺叮鈴作響，迎面吹來的風中裹著些徑草和露水混雜的芬芳。

“爹，我們要去哪里呀。”

那女娃著了身喜慶的新衣，貼在宋湖身側，嗲聲嗲氣地問道。

“去你姑母家，你姑母家的哥哥今天成親哩。”

宋湖一家起了個大早，正是趁早趕到云溪村去參加晉玦的喜宴，這消息前日就著人送了過來，進了石崖村，還挨家挨戶散了喜禮，最后才把那喜帖送到宋湖手上，為他掙足了面子。

“成親，那不是有很多好吃的！”女娃兒咧著嘴，眼里放光，在車座上不安分地扭來扭去。

“是哩，我想想呀，有清兒最愛吃的烏衣酥，粉蒸肉，芙蓉餅……還有啊懷抱鯉，蓮子湯，賽蟹羹。”

宋湖一邊說著，卻不禁回憶起姐姐出嫁時的那場喜宴。

“爹，后面那些清兒都沒吃過哇！”

石崖并不臨水，故而餐桌上少有這些魚蝦，宋湖收拾起心間泛出的一二傷感，耐心地朝那女娃介紹起那些菜樣。

宋湖說得繪聲繪色，女娃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一兩句天真的發問，惹得宋湖歡暢地笑了出來。

“你小聲點，莫把澈兒吵醒了，到時找你哭鬧，看你怎的！”

那簾幕后探出個面容姣好的女子，蹙著眉嗔罵了宋湖一句，宋湖得他一罵，卻好似更舒心了幾分，腆著臉朝那婦人賠了笑，轉身把手招在嘴邊，細聲朝那女娃耳語起來。

女娃被他那胡茬扎到，不情愿地偏開腦袋，可宋湖故意把話說得極輕，那女娃稍離遠了點便又聽不清了。

這女娃不得不回身去求那婦人，婦人見宋湖這般搞怪模樣，一時也沒了脾氣，只朝他腰間狠狠擰了一把，轉身坐回了車里。

宋湖腰間吃痛，臉上卻笑開了花，他把女娃攬到懷里，聲音放低了幾分，繼續同她說起那些沒吃過的菜肴。

一行人有說有笑，走了兩個時辰，終于能遠遠望見那玉帶般的云溪了。

車駕近了云溪，那路面也平整開闊了許多，這一年來，云溪各家少了苛稅，日子好過了許多，幾家主事合議下，從公庫取了從韓家抄來的錢帛，特意將入村的那一段山道修飭了一番，為來日藥材商隊的出入便利做些準備。

宋湖對空吹了聲嘹亮的哨子，不多時，不遠的后面也傳來聲哨響以作回應。

那后面的車駕上載著是宋湖給晉玦的喜禮，由石崖的兩個青壯趕著，宋湖一家則都坐在前面的驢車上。

這驢車還未進村，便見著一隊身著喜慶的娃娃們迎了過來，嘴里誦唱著今早剛學會的吉利話。

“哎呀，這是娘舅來了呀。”

又走了幾步，一個婦人也迎到了驢車邊，宋湖打眼瞧過去，這婦人稍顯富態，走的卻是裊裊婷婷，臉上濃妝艷抹，髻間又簪了朵粉白的月季。

這婦人正是云溪村有名的媒婆，白遠勤。

宋湖見她喊得親熱，心下不覺有些發笑，往日在云溪時，想求她為自己說一門親事，這媒婆卻是千推萬躲，直講不敢教宋湖壞了自己的招牌。

宋湖下了車，親切地應了，笑道：

“多虧勤婆為我家玦兒尋了門好親呀。”

“哎呀，娘舅說的哪里話，玦兒像你一樣哦，有那好眼光，哪里需要我去講親哩。”

“今個我可不是媒婆，我是來替我家婉靈迎客哩。”

說話間，驢車已在路邊停著，宋湖的妻子也終于撥開了簾幕，走了出來。

那媒婆見了這標致的婦人，忙扶著她在平地上站定，一邊贊道：

“哎呀，真是有那旺夫相的可人，宋湖娶了你，那長相都顯伶俐啦。”

還未等楚湘兒開口奉承回去，一行人就已經被迎客的隊伍簇擁著，領到了晉家的庭院里。

晉家的庭院沒有做大的修繕，只將廢棄的后屋為晉全改了間以供修煉的靜室，前院大體還是照舊，只是今日自然都糊滿了喜慶的裝飾，連院里那棵老桑的枝葉上，也掛滿了寓意美好的繩結。

按照云溪的婚俗，這喜宴大多安排在傍晚，正午這一餐便是留給新人雙方親眷的認親宴。

晉玦一家剩下的長輩只有晉全，可晉全的傷勢自然無法出席，只得扯了個閉關的幌子。

故而特意將宋湖一家全部請了過來，晉玦又在名義上代祭了宋家宗祠，所以這晉玦長輩的席位，便由宋湖夫婦來坐。

這作法雖在禮儀上有些失矩，但白家卻也欣然接納了，畢竟若教白遠山現在和晉全同坐一席，他卻有些惶恐了。

進了庭院，終于見晉玦也迎了出來。

這青年生的朗目疏眉，身姿挺拔，眼中光芒溫潤柔和，如今披一身綺繡，立在那門邊，竟教宋湖一時有些不敢相認。

晉玦身后還有個與他相貌有七分相似的少年，個頭卻已經隱隱勝晉玦幾分，他眉宇間難得也綴了幾分喜色，正殷切地望著來人。

“舅父！”晉玦親切地迎了上來。

宋湖聽了他這一聲真切的叫喊，這一整日飄然在空中的得意終于落到了實處，反而釀成了兩行熱淚，宋湖把晉玦拽到臂彎里，哽咽道：

“好啊，好啊，你娘親在天上看到也會欣慰的。”

晉玦與晉珩聽了這話，一時也有些動容，呆愣地站在那，久久不能言語。

見場面有些沉寂，宋湖忽地給了自己兩個巴掌，賠笑道：“你看我這沒用的樣子，大喜的日子在這哭起來。”

白遠勤見了這一幕，也從人群里擠出來嗔道：“我這娘家人都還沒舍得哭嘞，你倒把我的角兒搶了去。”

經這一活絡，氣氛便又松動活躍起來，宋湖一行人也終于在晉家廳堂里坐下。

往后接見來客，敘話寒暄，一直忙到太陽西斜幾人才得了閑。

宋湖終于瞅準個空檔，將晉玦引到一僻靜處，問道：

“你爹眼下在哪處？”

晉玦看他那副謹慎警惕的神情，心下一凜，屏息凝神，輕聲道：“在后院靜室清修。”

“舅父可是有什么要事？”

宋湖神色有些糾結，終于遲疑道：

“石崖楚家的那位修士，交代我來問你爹一些事情，說是些修行上的討教，要我務必把話帶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