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全顯露神妙后,被韓賢林三言兩語鼓動起來的幾人,頃刻便偃旗息鼓,倉皇跪了下來。
那些個老奸巨猾的村老,向來最會見風使舵,當即便伏倒在地,痛斥起韓家多年來的惡行,直說得涕泗橫流,仿佛要將多年的委屈一并哭訴出來。
這些村老,平時里沒少拿過韓家的恩惠,對村人的欺壓盤剝,固然少不了他們的推波助瀾。
但現在形勢尚未穩固,不好立即發作,晉全只得聽他們把這出棄暗投明的戲碼唱完,再示意晉玦,將眾人遣離了韓家。
韓家上下皆被封鎖在院落里,晉玦還特意留置了人手清點韓家的錢帛,將這些都處置得當后,才領著各家掌事,一同到村祠議事。
晉全看著自家長子行事利落,卻又細致周密,心下便多了幾分快慰,于是放心地將一眾人留在了偏堂議事,獨自來正堂見韓賢林。
村祠正堂里,韓賢林癱坐在一角,幾夜沒合眼讓他的形容本就顯得憔悴,又在村人的拉拽中耗去了不少氣力,如今只得靠著墻根閉目假寐。
遠遠望過去,竟好似個潦倒的醉漢,再不見往日的威儀。
“我執掌家業以來,時常夢見有這么一天,此刻成了真,竟也不覺得意外了。”
晉全一時百感交集,怔神停在了門外,卻是韓賢林主動開了口,他現在說話已不再像平時那般拿著腔調,語氣平緩,聽不出悲喜,倒有幾分釋然的味道。
“你既然有這樣的預見,倘若早早收斂,今日也不至于落得這般眾叛親離的下場。”
“你可知道,此刻在偏堂主動為你量罪的,竟是你的妻族白家。”
晉全抱臂倚在門邊,余光卻瞥著偏殿,那幾人爭得面紅耳赤,一力主張嚴懲的都是素日里與韓家最親近的幾家。
韓賢林埋著頭,他的身體不停地上下顫抖起來,晉全將目光移回,才發覺他在冷笑。
“幺叔,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又何必還拿這樣的話來激我,倘若此時還來回護,我反要嫌他們蠢笨了。”
“早早收斂?我未掌家時也覺得父親行事過于專斷,為此還同他爭論過。”
“可父親只問我,倘若他不專斷,我又該怎么坐上村正的位子呢。”
韓賢林終于不再笑,他抬眼望著晉全,質問道:
“晉家當年一朝起勢,難道憑得是村人愛戴嗎,不過受了仙姑青眼,我韓家明明是大宗主脈,卻反要伏低做小?”
“你晉家式微,不過是爭不過我韓家,今日落得這般境地,無非也是我爭不過你,又何必說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
晉全一時啞然,旋即悶哼一聲,道:“你說的不錯,人生于世,不過一個爭字。”
“與天爭壽,與獸爭食,與人爭權柄錢帛,與己爭心安理得,皆不外如是。”
“你既要把一切做勝敗論,便當敗的毫無怨懟,我自沒話說,且等他們為你量完罪,慨然赴之便是。”
晉全說的輕佻,話語在韓賢林耳中卻有千鈞,若真的由族老們替他量罪,他們既懼怕韓家反撲,又得罪不起晉家,必然一力重懲,以求自保。
想到這里,韓賢林終于哀求道:“幺叔!禍不及妻兒,我韓家已然敗了,你放良憶一條生路吧。”
“禍不及妻兒?”
晉全聞言竟冷笑了出來,他喃喃重復了兩遍,突然震怒罵道:“韓賢林,你有什么臉面說這樣的話?”
“槿兒向來身體無虞,何以一夕病倒,成了那般模樣?我夫婦二人皆通曉藥理,竟能毫無頭緒?難道你以為我真的一無所知嗎?”
韓賢林望著突然有些震怒的晉全,他猛得一顫,眼神空洞地癱倒在地。
他喃喃道:“原來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晉全望著韓賢林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下一陣惡寒,原本當年宋槿的病便頗為蹊蹺,他多年都有所懷疑,如今竟真的從韓賢林口中套出事實。
一時心緒震動,又是哀慟,又是慰藉。
韓賢林失魂落魄地伏在地上,他一直存著為韓良憶討一條活路的念想,在他眼里,韓良憶不過是誘他把親隨遣出去的由頭,性命應該是無虞的。
留良憶活著,不僅能彰顯了他晉家的仁厚,也能把這場爭斗停留在公事的層面上,而非斬草除根的私仇。
故而他才拿禍不及妻兒的話來點晉全,畢竟在明面上,韓晉兩家是并無死仇的。
可不成想晉全竟早就知曉宋槿是死于韓家的籌劃,那還有什么放過的道理。
這一刻他仿佛被晉全多年以來一直隱忍埋藏著的仇恨浸透。
韓賢林的臉上終于浮出了絕望的神色,此刻他也才篤定,韓良憶恐怕已經死了。
一點兇光從他眼底掠過。
“幺叔,幺叔,良憶這么多年也是一聲一聲叔公喊過來的,你留他一條性命……”
韓賢林跪著一點點挪到了晉全跟前,拽著他的褲腳哀告著。
晉全本正沉浸在回憶中,多年來為了不讓韓家再多忌憚,他便真的只當妻子是積勞成疾,從未把這懷疑向旁人表露半分。
‘那癥狀絕非凡俗病害所致,更像是傳聞中病災咒殺般的手段。’
晉全特地與韓賢林周旋,除去要確定這個答案之外,終于將埋在心底多年的另一個疑問也問了出來。
“賢林,施術的是不是當年那位仙使,或是其他什么人,只要你把那人……”
晉全俯身去扶韓賢林,卻正對上那眸子投來的,兇戾狠絕猶勝蛇蝎的目光。
晉全猛然一陣心悸,莫名地恐慌襲來,他雖有術法護身,卻還是下意識想要掙離韓賢林的拉拽。
韓賢林卻用一只手死死箍住晉全的小腿,另一只手從懷中摸出一張陳舊黃色符紙銜在口中,他手口并用,將符紙攔腰撕開,雙臂一齊用力,把晉全緊緊箍住。
這是韓家用多年積蓄從前任仙使那求來的一張搏命的符紙,韓良憶失蹤后,韓賢林起了戒備,便把它小心縫在褻衣里。
那符紙剛被撕開,便徑自燒作了一團飛灰,飄散而去,玄奧的赤色咒文卻依舊浮在半空中。
“晉全,給我兒陪葬!”
一剎那,火光映現,洶涌而出的火浪瞬間將兩人吞噬。
電光石火間,晉全已然催動金光術,細密的金色甲片覆蓋全身,這金光染上火焰,竟激起陣陣濃煙,迅速黯淡下去。
“轟!”
一聲爆鳴好似平地驚雷,那赤色咒文匯聚著此前奔涌而出的所有火焰,驟然迸裂,在兩人身間猛得爆炸開來。
晉全的身體在這沖擊下倒飛而出,徑直撞到了村祠的院墻上。
晉珩本躲在正堂檐角側耳偷聽晉全與韓賢林的談話。
遇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他當即沖了出來,朝著晉全哭喊道:
“爹!”
那院墻被強大的沖擊撞得龜裂開來,終于支撐不住,轟然倒塌。
晉珩撲到晉全身側,邊將晉全身上殘留的火焰撲滅,一邊用手捂著晉全血流如柱的腰腹。
晉全此時雙眉緊蹙,顯然極度痛苦,他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呈現出點點焦黑之色,腰腹處被那迸射的火線直接貫穿,留下個碗大的血肉模糊的空缺。
偏堂里的眾人也聽到了這驚駭的聲響,神色倉皇地涌了出來,晉玦看見眼前的慘狀,心下一駭,不禁也哀慟地悲號起來。
他幾個健步沖到晉全身旁,趕忙脫下了貼身的內襯,將它扯成布條,捂在晉全腰腹的傷口處。
只幾息時間,那布條便被血液浸了個遍,晉珩見狀也如法炮制地將自己的襯衣撕下,他將布條塞到晉玦手中,拭去淚水,徑直出了院落朝韓家奔去。
一眾村老圍在左右,亦慌了神色,齊思遠望著晉全的傷勢,又憤又恨,轉身去尋韓賢林的蹤跡。
卻只在正堂的屋角尋到了一具無頭焦尸,他四下張望,終于尋到了頭在哪里。
那焦黑的頭顱嵌在正堂的底墻上,幾點零星的火花散落到墻邊的供桌上。
頃刻,那壘作峰巒的供牌堆上,火勢迅速蔓延,焰光燦燦,煙氣沖天。
……
待晉珩帶著韓家庫房里的草藥回到村祠時,村祠的正堂已被燒塌了一半。
在晉玦的指揮下,各家村老領著精干子弟從水塘中取了水,終于將大火撲滅。
而晉全此刻則被抬到了竹床上,晉玦守在他的左右,他用手捂著晉全下腹的傷口,那血液將他的雙手也浸得通紅。
晉珩連忙沖到父兄跟前,將取來的草藥咀嚼成糊狀,小心敷在晉全腰腹的傷口上。
不多時,那血終于有了止住的跡象。
晉玦遣人請來的先生也到了,今日東家遭受巨變,那人本就戰戰兢兢,如今看到晉全那可怖的傷口,竟面色青白,兀得癱坐在了地上。
“這傷幾乎貫穿了臟器,恐怕,恐怕難以回天。”
他喃喃低語,聲音細若蚊蒼蠅,好似唯恐晉玦會因這傷勢遷怒于他。
晉玦自一遍遍哀求他再看看,想些挽救的法子,晉珩則一邊嚼著草藥,一邊不斷地呼喊著晉全。
厚重烏云壓在眾人頭頂,云溪沉悶了數日,此刻竟飄起了迷蒙細雨。
幾點雨花落在晉全眉角,又在細微的顫動下甩落,晉全接連悶咳了數聲,竟然勉強睜開了眼。
晉玦一見他醒轉,趕忙也撲到了他的身側跪著。
只剛剛那幾聲悶咳,傷口處才止住的血又流了下來,晉珩噙著淚,又咀嚼起草藥。
晉全擺手將他止住,他一醒來便已嘗試行氣療傷,可那一擊卻正好貫穿了丹田,周天運轉到一半則靈氣自泄,沒有半點功效。
他便知道自己已傷到藥石無醫的地步了,他勉力提起一口氣,強打精神,要將身后事向兩個兒子托付清楚。
他首先握著晉珩的手,問道:“你剛剛躲在檐角,是不是都聽見了?”
晉珩見父親這般問話,心下已然明白了大半,強忍著淚水點頭應了。
晉全見到他的回應,也不再多說,只拍拍了他的手背,又轉向晉玦,問道:
“你可商定好了怎么處置韓家?”
晉玦亦是聰慧的性子,當即哭了出來。
晉全只得用手為他拭去淚水,靜靜等他的答復。
“韓家主脈逐離云溪,永不得返,韓家田產,均分于支脈各家,錢帛全數充公,以資村用。”
“好,你辦得妥帖。”晉全寬慰地拍了拍晉玦的手背,示意認可與贊賞。
“雖然逐離了云溪,卻也要掌握動向,珩兒這事由你跟著,務必明確他們的去處。”
晉珩望著晉全的雙眼,埋著頭低聲應了。
“我已回天乏術,你二人不要太過哀慟,如今韓家新敗,人心動亂,你兄弟二人要相互扶助,站穩跟腳,我晉氏再立宗族,要從你二人始。”
兄弟二人皆沉沉應了,抹干了眼淚,等著晉全繼續交代。
晉全望著兩個兒子,心中頗感慰藉,體內生機一點點喪失,他竟絲毫也不憂怯。
“珩兒的婚事我向來不擔心,只是沒想到竟看不到你娶妻了。”晉全的口吻多了幾分凄苦,他笑著望向晉玦道:“我走之后恐要你舅父替你做主了。”
晉玦聽了這話,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涌了出來,他抽泣著朝白家村老的身側喚來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這少女站定在晉玦身側,亦俯身跪了下來,晉玦則挽著她的手,朝晉全哭道:
“爹,這是婉靈。”
晉全眉頭一舒,勉力笑了出來,伸手在晉玦的臉上輕拍了幾下,笑罵道:
“你倒瞞著我,暗地里辦了好大的事。”
晉玦揶揄宋湖的情形猶在眼前,他不住地想象倘若父親并未重傷,此刻屁股上定已經受了一腳。
“姑娘,你來。”晉全將白婉靈喚近了一步,正色問道:
“韓家與你亦是姻親,如今一朝傾覆,你可有恨?”
白婉靈夾在這凄愴的氛圍中,本也深深動容,經晉全這么一問,卻絲毫沒有亂了方寸,她拭去淚,偏頭注視著晉玦,朗聲答道:
“我父不姓韓,我子亦不姓韓,何恨有之?”
“好,好……這親事我允了。”
晉全滿意地將兩人的手攏在一起,他勉力支撐到現在,那口氣終于再支撐不住。
“只恨不能親眼看著你二人成家。”
晉全的聲息漸弱,終于力竭。
晉玦與晉珩在雨中凄厲地哭喊著,那迷蒙的細雨,忽得下得滂沱起來。
豆大的雨點匯集在竹床上,將晉全的軀體浸在其中,幾點微弱的熒光在晉全傷口處明滅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