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迷蒙。

這場陰云在頭頂上沉悶了半日，終于下得快意淋漓。

晉珩把褲腳卷到大腿邊，用草繩栓了個扣，原是防止兜了水，可此刻已被雨水打濕，便做了徒勞。

細密的雨絲混雜著汗液糊進眼睛里，少年強忍著眼中酸澀，仍緊緊盯著不遠的水里。

云溪村三面環山，唯有村南一面臨水，這水便在晉珩腳下了。

這云溪源自大江的一脈支流，流到這山村里，本只是個丈余的河溝，歷經幾代人的挖掘治理，才有了如今的規模。

現今的云溪不光解決了村里十幾戶人家的用水問題，也盛產魚蝦，為這山村農人的飯桌上，多添了幾盤鮮味。

這幾日埂上農事不忙，父兄便沒再帶著晉珩把光陰耗在田里，只打發他自己在家呆著。

可少年心性總歸是閑不住，于是一大早，晉珩便提著竹簍和長叉，蹚在這近岸的河邊抓魚。

此時約莫已是晌午，丟在岸上的魚簍里，幾條白鯽原已被曬得奄奄一息，此刻淋了雨，竟又奮力翻動起來。

順著晉珩的目光看去，細密的雨點把水面砸得斑駁，在這水波之下，一條金鱗游得悠然愜意，不時還將身子探出水面，好似十分貪戀那雨水里的幾絲涼意。

晉珩小心翼翼地朝那金鱗挪了過去，他屏著氣息，提著手中竹叉，細細盤算著兩者之間的距離。

“珩哥兒，你快些上來吧，我娘說這換季的雨是瘟刀子，你莫惹上熱癥啦。”

河岸農房的廊檐下，一個十來歲的女娃，踮著腳朝晉珩的方向呼喊著。

“芪妹，你莫管他那個驢脾氣，那‘魚王’也是他能叉到的？你看他再白費幾分力氣，自然就摸回來了。”

女娃的身側站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一邊拿話諷那晉珩，一邊伸手把女娃探出檐外的身子往回拽。

女娃卻絲毫不愿承他的情，側著挪開一步，把手攏在嘴邊朝著晉珩又喊了一遍。

這少年自討了沒趣，一時有些羞惱起來，不忿道：

“哼，那金鱗我阿爹年輕的時候就在河里了，那魚兒精怪的很，我阿爹張羅過幾個叔伯一齊下水去撈它，總是到了臨了時候，它便扎到那泥里把水攪渾，眨眼就尋不見了。”

“這魚算起來恐怕比他還大一輪呢，真是做慣了癡心夢！”

韓良憶故意把聲音拉高，教那水中的少年也聽得真切，他便是存著用話語激那晉珩的心思，只害他再多淋幾時雨才好。

晉珩在水里把兩人的話語都聽得真切，他卻絲毫不為所動，只唯恐兩人的喊話聲把這魚兒驚跑了。

見那魚兒沒被驚擾，晉珩僵著的身子動了動，又朝著那魚兒挪近了幾步。

晉珩從小便愛泅水，自然聽過這魚兒的古怪，這金鱗向來蹤跡難覓，縱是露面，也不過在水底掠過一道金影，像今日離岸邊這般近，想來是從未有過的。

晉珩離那魚兒已只有半丈遠，那魚兒卻還是絲毫不察，也不再將身子探出水面，只緩慢朝著河心游著。

那魚兒突然變得這般呆愣倒是讓晉珩頗為意外，他屏住氣，索性把手中竹叉輕輕放在身后的水面，身子慢慢朝那魚兒的方向傾斜過去，想要抓條活的上來。

便見少年雙手從水底抄了過去，兔起鶻落間竟真的把那金鱗箍出了水面。

這魚兒完全出了水才更讓人驚異，只見它身長幾近三尺，通身鱗片金黃，只有頭頂鑲著片艷若丹楓的紅。

晉珩雙手合抱，奮力把那魚兒箍在懷里，魚腹抵在他的胸腹處，傳來陣陣溫熱。

那魚兒此時才如夢方醒，忽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在晉珩懷中不斷翻動。

晉珩不過也才是個十二歲的少年，一時哪里拗得過這身長三尺的魚兒，只幾個來回，這魚兒便把少年也拽到水里，一遇了水，這魚兒更是勁力大增，可晉珩哪里肯放手，只把手指順著魚鰓扣住，眼看著就被這魚兒帶著拉到河心去了。

廊檐下的齊芪望著晉珩被拖著離河岸越來越遠，一時更是焦急，此時也顧不上愈重的雨勢，朝著河邊跑了過去，邊跑邊奮力朝著河對岸的田里大聲呼著；

“珩哥兒被魚兒拖進河里啦，快來人啊，快來人啊！”

晉珩此刻正被這魚兒帶著，游到了河心，這里的水深早已沒過他的頭頂，他只緊緊扣著魚鰓，憑著水性在水里潛著。

齊芪在岸邊焦急地張望著，一時找不見晉珩被拽到了哪里，終于不住哭了出來，女娃又哭又喊，這動靜終于把田埂上幾個披著蓑衣的身影喚了過來。

晉珩又陪這魚兒掙扎了幾個來回，那魚兒的力道明顯弱了不少，可晉珩被拖在水下，那口氣就要吐盡。

晉珩終于耗不過，他撒開手正要浮上去。

就在他撤出扣在魚鰓里的手指時，一道有力的臂膀從腰間把他箍住，親切熟悉的聲音從水上傳來：

“抓牢啦，可別放手。”

……

晉珩癱坐在岸邊大口喘著氣，齊芪站在他身側淚眼婆娑地抽泣著，近處的幾個村人此前循著動靜也圍了過來，那條金鱗此刻正丟在路中間，艱難地顫動著。

一個樣貌和晉珩頗有幾分相似的青年，從河里撈回了自家魚叉，蹚著水上了岸。

“好小子，這魚兒勁兒這般大，你竟也犟著不撒手，要是這次我沒來，你這犟驢又待怎樣。”

晉玦拍了拍晉珩的腦袋，他雖嘴上在罵，臉上卻全是笑意，這盛傳的魚王被自家弟弟撈了上來他這個做哥哥的自然與有榮焉。

“罵得不錯，這次可多虧了芪兒，你這簍里的白鯽子得分幾條給人家。”

“全伯。”聽到來人渾厚的嗓音，齊芪才終于止住了啜泣，站起來朝晉全施了一禮。

晉全不知從哪里摸出來一條草索，在那金鱗的鰓嘴間栓了個扣，將這‘魚王’提了起來。

那金鱗竟有他半身長，一身鱗片通體金黃，燦燦然引得圍觀的眾人挪不開眼。

他把這魚兒丟給長子晉玦，彎腰把晉珩拎了起來，他深知兒子的水性，可面上還需扮著責罵的樣子，內里自然也是欣喜非常。

他帶著晉珩，朝著聞訊來搭救的村鄰們道了謝。

眾人自是欣然受了，這話題在晉全的兩個兒子身上繞了會，便又回到了那魚兒身上。

“這魚王下了鍋，可要喊我來嘗一嘗。”

“自然，自然。”

晉全領著晉玦和晉珩二人，朝眾人施了一禮，便轉身回家而去。

此時的雨勢已然輕了不少，朦朧細雨里，晉玦環抱著那金鱗，晉全則把晉珩頂在了肩上，父子三人有說有笑，快意非常。

廊檐下的韓良憶，一直駐足望著，望著三人越走越遠的身影，他一時又妒又氣，終于撐起傘，竟連朝齊家人道別也忘了，徑直朝自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