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工的聲音在會議室里回蕩，陳林可以感覺出他的專業和嚴謹。

但對陳林來說，設計方案里面非數學的內容都太過于陌生了，他基本都聽不太懂。

一些工程、材料領域的專業名詞，聽得他云里霧里。

他甚至開始有點想念孫宇了。

之前兩次咨詢，全靠孫宇這個翻譯官，兢兢業業地把復雜的工程問題，翻譯成他能聽懂的純粹數學語言。

現在沒了這個中間環節，他只能百無聊賴地假裝認真聽講，實際上思想開啟了小差，開始偷偷打量起會議室里的人。

這間會議室面積不小，除了彭總和他，還坐了十幾個工程師。

有幾個一看就是剛畢業沒兩年的小年輕，臉上還帶著幾分未褪的學生氣，坐姿筆挺，眼神里透著好奇和一絲緊張。

還有幾個三十歲上下的，眼眶下掛著淡淡的黑眼圈，襯衫領口微微有些松垮，身上散發著一股被項目和KPI反復捶打后特有的疲憊感。

剩下的兩三個，就是潘工這種年紀的了。嗯，從他們那普遍后退、閃爍著智慧光芒的發際線，就能看出他們經驗的豐富，一股強者的氣息！

“……以上，就是我們項目目前遇到的背景情況。”

潘工花了足足十五分鐘，總算把項目介紹完了。他放下激光筆，看向彭總。

彭總心領神會，笑著接過話頭：“陳林同學可能對工程設計的具體細節不是很了解。之前孫宇也跟我匯報過，陳同學的習慣，是需要我們這邊的工程師，把方案里遇到的問題，抽象成單純的數學模型和問題。”

他目光一轉，落在了潘工身上。

潘工立刻點了點頭，對著一個坐在角落的年輕員工招了招手：“小紀，你來?！?

他又向陳林介紹道：“這位是小紀，我們前年新招的，數學專業的985研究生，數學基礎很扎實?！?

那個叫“小紀”的年輕人立刻站了起來，他看起來比陳林大不了幾歲，戴著一副半框眼鏡，顯得斯斯文文。他有些緊張地推了推眼鏡，深吸一口氣，接過了話頭。

這一開口，就聽出他確實有點東西。

“陳同學，我們這個項目現有方案將沉箱視為剛性體，主要考慮其在波浪作用下的六自由度運動，包括橫蕩、縱蕩、垂蕩、橫搖、縱搖、艏搖。波浪荷載計算采用基于線性勢流理論的莫里森方程和繞射/輻射理論結合的方法?！?

“為了精確求解沉箱在波浪作用下的動態響應，需要建立流固耦合方程。這涉及到求解描述流體運動的速度勢拉普拉斯方程與描述沉箱剛體運動的牛頓-歐拉方程的耦合系統?！?

“我們團隊目前使用行業標準軟件，采用三維頻域邊界元法，也就是BEM，求解流體動力系數，比如附加質量、輻射阻尼，和波浪激勵力、力矩。然后將這些系數代入剛體運動方程求解各自由度的運動響應幅值算子?！?

“我們遇到的問題是，”小紀的語速不快，但條理清晰，“在特定設計波況下，使用軟件計算得到的沉箱縱搖響應幅值，與團隊根據簡化經驗公式和模型試驗數據的預估，存在顯著差異?！?

話音剛落，一位發量最稀疏的老工程師跟著補充道：“軟件結果偏大。這意味著按此設計，沉箱的轉角可能過大，會影響其穩定性和上部結構安全。我們需要你幫忙提供一個新的、計算高效且數值穩定性更優的方法，來驗證或替代現有商業軟件中，求解流體動力系數這部分核心計算流程，尤其需要關注縱搖自由度的耦合效應。”

嗯，這下懂了。

陳林聽著小紀和老工程師的說明，再結合投影屏幕上那些結構圖旁邊，標注著的一行行數學公式和參數，“小小數學家”的稱號瞬間被動激活。

那些概念——拉普拉斯方程、邊界元法、耦合效應——在他腦中清晰無比，所有的邏輯鏈條自動連接、重組。幾乎是在對方話音落下的同一秒，一個全新的的解決方案，已經完整地呈現在了他的腦海里。

“我明白了?！标惲贮c了點頭，他示意潘工把投影屏切回到介紹計算方案的那一頁。

他看著屏幕，開口問道：“我沒有帶紙和筆，需要用一下你們這里的。”

“我讓行政準備好了?！迸赃叺呐砜偡路鹪缇土系搅艘粯?，直接對門外候著的助理打了個手勢。

很快，一疊雪白的A4草稿紙和幾支不同顏色的簽字筆被送到了陳林面前。與此同時，一位工作人員熟練地將投影儀的信號源，切換成了一個對準陳林手邊白紙的高清攝像頭。

這樣一來，他寫在草稿紙上的公式推導和計算過程，都能讓會議室里的所有人都能看見。

陳林拿起一支黑色的簽字筆，試了試筆鋒，抬頭問道：“我可以說新方法了嗎？”

“……”

整個會議室瞬間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

所有人都愣住了。

從介紹完問題到現在，過去多久了？一分鐘？還是兩分鐘？

這就想出解決方案了？

幾個年輕工程師的臉上寫滿了錯愕與懷疑，他們忍不住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這么快？不會是騙子吧？”

“聽都沒聽說過，彭總從哪兒找來的神人？”

“這也太離譜了，我們組為了這個方案都熬了好幾個通宵了……”

反倒是已經聽孫宇詳細匯報過陳林第一次咨詢情況的潘工和彭總，表現得最為淡定。

“隨時可以開始?！迸砜偰樕蠋е膭畹奈⑿?。

陳林點點頭，不再廢話。他低下頭，筆尖落在白紙上，一邊行云流水般地書寫，一邊用平靜無波的語氣講解起來。

“我提出的替代方案，可以稱之為‘解析-數值混合法’。”

“核心思路，是繞過你們現在使用的大規模邊界元離散和求解大型稠密線性系統這個計算瓶頸。利用沉箱幾何的規則性，也就是矩形，以及問題的對稱性，我們可以尋求半解析解，或者進行降維解析處理?！?

他的筆尖在紙上飛舞，一行行數學公式與符號隨之誕生，清晰地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幕布上。

“第一，垂蕩-縱搖解耦近似。對于你們這個沉箱的長寬比和吃水深度，在目標波浪頻率下，垂蕩和縱搖運動雖然耦合，但可以利用沉箱底部的二維切片理論思想，進行初步解耦估算?！?

他流暢地寫出了一個基于二維源匯分布的解析表達式。

“這個式子，可以用于快速估算垂蕩附加質量和縱搖附加質量的主要部分，也就是對角項，精度足夠作為基準?！?

“第二，關鍵耦合項處理，這也是核心?！标惲值穆曇舨患膊恍欤路鹪谥v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常識，“問題的關鍵在于垂蕩-縱-搖耦合附加質量和耦合輻射阻尼。這里，我提出一個解析變換。”

“我們將三維沉箱物面在縱搖運動時誘導的流體速度勢擾動，映射到一個等效的、變深度的二維水槽問題?！?

“然后，利用復變函數和保角變換技巧，具體來說是茹科夫斯基變換的一種變體，將這個復雜邊界問題，轉化為一個標準半平面上的積分方程?！?

“這個積分方程，具有高度結構化的核函數。它的形式，可以精確地用第一類和第二類完全橢圓積分的組合來表示?！?

“第三，耦合系數的閉式解?！?

說到這里，陳林筆鋒一轉，直接在紙上寫下了一長串看起來極其復雜的公式。

“通過上述變換和識別，我們可以直接給出垂蕩-縱搖耦合附加質量，也就是(A_{35})，和耦合輻射阻尼(B_{35})的解析閉式表達式！這個表達式，僅依賴于沉箱幾何尺寸、流體密度、重力加速度和波浪頻率，計算會極其快速和穩定，完全避免了大規模數值離散和求解帶來的誤差?！?

“第四，波浪激勵力的修正……”

“第五，運動方程求解。將我們得到的關鍵耦合系數的精確解析解，與你們軟件計算的其他系數結合，代入剛體運動方程。由于核心的不確定性被精確解析解替代，整個方程組的求解會變得非常穩定可靠?！?

在陳林講解的過程中，會議室里的氣氛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一開始，所有工程師都聚精會神地聽著，那幾個經驗豐富的老工程師甚至還贊許地微微點頭。

可漸漸的，當“茹科夫斯基變換”、“完全橢圓積分”這些詞匯從陳林口中說出時，那幾個年輕工程師的眼神就開始變得茫然起來，眉頭緊鎖，表情如同在聽天書。

到了最后，當陳林寫完那串復雜的閉式解時，整個會議室里，還能勉強跟上他思路的，似乎只剩下了潘工和那位發言的老工程師。

陳林寫完最后一步，放下了筆，總結道：“解析解本質上是精確的，可以消除數值離散、積分和線性求解帶來的誤差和不穩定性。我給出的解析公式形式，可以很容易地編程實現并進行獨立驗證。我前段時間在學Python，記得里面的某個庫，就有現成的橢圓積分工具包可以直接調用。你們到時候可以查一下”

潘工深吸一口氣，他轉過頭，看著身后的一眾下屬，沉聲問道：“大家都聽懂了嗎？”

幾個年輕員工一個激靈，如夢方醒。

會議室里，所有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遲疑又尷尬的表情，最后都默默地低下了頭。

彭總對此毫不意外，他笑了笑，站起身來拍了拍手：“行，今天就先到這里吧。潘工，你們先把陳同學寫的這份東西帶回去，組織人手好好研究透了，然后再找院里的程序員，做編程驗證。”

“呼——”

陳林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他看了一眼手機，問彭總：“那今天是不是就到這兒了？我買的回程車票，差不多還有兩個小時出發。”

“不急，”彭總笑著擺了擺手，“到我辦公室聊會兒，喝杯茶休息一下。如果潘工他們研究的時候有什么小問題，還能抓緊時間問問你。到時候，我再親自開車送你去高鐵站?！?

陳林想了想，覺得也行，便點了點頭，跟著彭總一起走出了會議室。

身后，潘工正領著一群工程師，小心翼翼地圍在那幾張寫滿了公式的草稿紙前，一邊看，一邊激烈地討論起來。

剛一踏進彭總的辦公室，陳林就感覺到一股奢華氣息。

辦公室的面積很大，裝修風格沉穩大氣。一整面墻都是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繁華的城市景觀。

家具用的是厚重的實木，墻上掛著兩幅幅看不懂但感覺很厲害的現代畫作，空氣中還飄著一股淡淡的、讓人舒服的熏香味道。

陳林想到彭總接自己的那輛豪華跑車，心里嘀咕，這家設計院看著規模也就一般啊，這老板怎么感覺這么有錢？

“隨便坐?！迸砜傊噶酥笗蛥^的真皮沙發，自己則走到一旁精致的茶水柜前，從一個古樸的茶葉罐里捻出些許茶葉，開始燒水，準備泡茶，“嘗嘗我這里的大紅袍?！?

陳林在沙發上坐下，拿出手機，先給老媽林曉琪發了條微信：【晚上不回家吃飯了】

他算了算時間，現在從魔都回去，再坐公交到家，怎么也得七點以后了。他打算就在家附近的全家便利店，隨便買點東西對付一下。

過了一會兒，陳林刷著恩基愛論壇，一個帖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假如你最好的朋友突然中了500萬，你會為他開心還是嫉妒？》。

他饒有興致地點了進去，回復五花八門。

有圣人表示“肯定開心啊，說不定還能蹭頓飯”，有實誠人坦言“表面開心，內心酸得冒泡”，還有陰謀論者分析“這筆錢八成會毀掉我們的友誼”。

陳林撇了撇嘴，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敲擊，在下方跟了一條回復。

“我只會感嘆，這玩意兒真能中？”

剛點擊發送，一股醇厚馥郁的茶香便悠悠地飄了過來，鉆入鼻腔。

彭總端著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走了過來，將一只小巧的聞香杯穩穩地放在陳林面前的茶幾上。茶湯色澤橙紅，澄澈明亮，一看就不是凡品。

“謝謝彭總?！标惲至⒖替i上手機屏幕，坐直了身體。

彭總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為自己也斟了一杯，這才端起茶杯，看著陳林，臉上帶著一種尚未完全散去的驚嘆。

“陳同學，說句心里話，”他感慨道，“之前聽小孫跟我匯報，說你水平如何如何高，我心里其實還是有點保留的。但今天親眼見了，我才明白什么叫百聞不如一見。說真的，嘆為觀止?！?

彭總的目光里滿是欣賞，沒有半分虛假的客套：“以我這個門外漢的眼光來看，你解決那些問題的過程，已經不能簡單地用厲害來形容了。你是個真正的天才。”

陳林卻只是笑了笑，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回了一句玩笑話。

“彭總您過獎了，”他聳了聳肩，語氣輕松，“我再天才，這不還是給您打工賺錢嘛?！?

“哈哈！”

彭總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爽朗的大笑，眼中的欣賞之色更濃了。

他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尤其喜歡和這種既聰明、有本事，又不卑不亢、心態松弛的年輕人打交道。

彭總笑著搖了搖頭，順著他的話頭說道，“說起這個，我倒是想起上次跟你提的那個建議了。”

他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表情變得認真起來，身體微微前傾，看著陳林的眼睛問道：

“你后來有考慮好么？轉去數學系的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