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來信后的第三周,林清語終于恢復了與外界的部分聯(lián)系。她重新開通了電子郵件,但仍舊不回復任何陌生發(fā)件人。她開始嘗試主動向少數(shù)文學類非營利機構(gòu)投遞新作節(jié)選——她知道在主流出版渠道被封鎖后,只有這些邊緣組織還愿意保留一些“危險的文本”。
某天下午,一位叫沈弈的獨立文學評論人回復了她。他在信中沒有太多寒暄,開門見山:“我看完你發(fā)來的五章手稿,第三章的崩潰處理非常精準,那不是文學技巧,而是情緒控制的精準瓦解。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在下月的小型文學會讀書會上分享這篇作品。”
林清語沒有立刻答應。她不清楚這類“分享”是否會被重新演繹、切割、甚至被他人標榜成“文學上的義憤”。她最怕的,就是作品成了別人的盾,自己卻成了靶。
但一連幾天,她都收到沈弈零散的更新郵件。他說已經(jīng)找到愿意支持作品的小型文藝雜志,愿意分兩期刊登;他說也聯(lián)系了一位法律顧問,如果遭到平臺下架,他會協(xié)助處理版權(quán)問題;他說,還有一位大學講師愿意將這部小說作為文本放入課堂討論。
這些信息在她腦中盤旋,像是一場微型風暴。她仍然猶豫,但內(nèi)心卻在醞釀一次“可控范圍內(nèi)的暴露”。
她最終同意了公開閱讀會的邀請。但她提出條件:不能錄音,不能錄像,不能摘要傳播。讀完即止。
沈弈接受了這個“沉默協(xié)議”,甚至在郵件結(jié)尾加了一句:“你的要求讓我想起日本江戶時代的‘落語’,說完之后只能留在空氣里,不能寫下來。”
讀書會那天設在一間位于舊倉庫改建的空間里。臺下只有不到三十人,大多是年輕寫作者、學者或獨立書店經(jīng)營者。林清語沒有穿特別正式,只帶了手稿和一杯熱檸檬水。
她讀的是第六章,那段關于女記錄員在洗手間中聽見審判長向一名警察輕聲抱怨“這種小案件浪費時間”,然后她在文檔里把這句話寫進備注欄,卻從未提交上庭。
讀到那一句時,全場靜了下來。她并未抬頭,只是繼續(xù)念。
結(jié)束后,她收起稿子,沒有等任何人鼓掌,也沒有與人寒暄,徑直離開。
出門時,有個女孩追了出來。
“林老師,我……我不是來采訪的,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是你小說里那樣的一個人。”女孩聲音哽咽,“我爸十年前被控家暴,但鄰居都說他‘脾氣不好但不是壞人’,然后就沒人再管我們家。我媽到現(xiàn)在都還怕說那兩個字。你寫的那個記錄員,她記得下來的,都是我媽沒有力氣說出口的。”
林清語望著她,忽然覺得身體像裂了一道縫,有什么冰冷的東西慢慢在內(nèi)部融化。
“謝謝你來看。”她只說了這句。
那晚回到家,她把所有評論人的郵件、文藝雜志的邀約,以及三份法律協(xié)議都一一整理,并在手稿上封面寫下一句話:
“有些事,我們不說,是因為太沉重;但一旦說出,就不能再輕飄飄地忘掉。”
她知道,自己終于不再是那個一直“被修改”、“被審核”、“被期待妥協(xié)”的人。
她開始安排與幾位作者朋友的小型聯(lián)名出版計劃,準備以獨立集子的方式發(fā)布《回聲不是答案》的完整版本。
這本集子不打算在大型電商平臺上架,只在幾個獨立書店和她自己的訂閱平臺上線。她還特意設置了“匿名購書”選項,為的是讓那些仍在壓抑生活中掙扎的讀者,至少有一次自由閱讀的機會。
某天深夜,她在頁面后臺看到一位購書者留言:
“我沒法告訴任何人我買了這本書。但我想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林清語盯著那行文字許久,忽然想起了許久以前母親在臥室抽屜里藏起的舊報紙,那上面有一篇寫到家暴的報道,母親在標題上畫了一個小小的圈。
那個圈,從未被提起,但她現(xiàn)在明白,那就是她寫作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