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得像潑翻的墨缸，燭火在蘇晚指尖跳了跳，忽明忽暗，把她沉靜的側(cè)臉映得如同古畫里走出的女子。

她正低頭整理原主留下的舊衣，指尖拂過那些褪了光的綢緞，布料干澀粗糙，窸窣作響，像是枯葉在風(fēng)里低語。

每一件都冷得沒有溫度，可她還是忍不住多摸幾下——仿佛只要再用力一點(diǎn)，就能從這些死物里，摳出一點(diǎn)活過的痕跡。

當(dāng)她的手探進(jìn)那件褪色的藕荷裙夾層時(shí)，指尖猛地一硌。

硬的。

不是布料，是棱角分明的東西。

她心跳漏了一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撕開內(nèi)襯縫線。

絲線斷裂的輕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像誰在黑暗里咬碎了牙。

一枚火漆封緘的信箋，靜靜躺在夾層深處。

泛黃的紙，邊緣卷曲，火漆暗紅如凝血，裂紋蛛網(wǎng)般蔓延，仿佛曾被人用指節(jié)狠狠碾過。

上面沒有名字，只有一枚殘缺的徽記——半枚被利刃劃斷的顧家族徽！

蘇晚呼吸一滯。

原主臨死前那句含糊的囈語，突然在耳邊炸開：“那夜……我不該救他……”

救誰？

她指尖發(fā)抖，把信湊到燭火下。

銀簪輕撬火漆，咔噠一聲，像打開了地獄的鎖。

信紙展開，空白。

她不慌，反而笑了。米湯、礬水、花汁……她懂這些陰私手段。

取來燭臺，火苗舔上紙面，焦糖混著草木灰的氣味緩緩升起。

字，浮現(xiàn)了。

一行，兩行，三行。

清雋卻凌厲，像是用盡最后力氣寫下的遺言。

“三更鼓響，西角門開?！?

“顧氏血未冷，君恩已斷。”

落款日期——正是顧家滿門被屠的那夜！

蘇晚指尖一顫，幾乎捏不住紙。

西角門？那個(gè)守備最松的采買小門？

有人從內(nèi)部，打開了門。

這信是求救？還是……催命符？

而那個(gè)“他”——是寫信的人？還是原主救下的男人？

她盯著那行字，仿佛看見三百多口人倒在血泊中，睜著眼，盯著她。

她連夜謄抄，將原信藏進(jìn)膳香坊最深處的檀木密匣。

匣子帶機(jī)關(guān)，七重鎖，尋常人碰都碰不得。

可她不知道，李崇安的眼線，早已像蛆蟲一樣，爬進(jìn)了她的影子里。

第二日清晨，天還沒亮，陳嬤嬤拍門聲急如鼓點(diǎn)。

“姑娘！不好了！昨夜有人翻墻！庫房銅鎖……被撬了！”

蘇晚沖進(jìn)庫房，心沉到腳底。

鎖有撬痕，密匣完好，信還在。

她剛松一口氣，冷汗卻順著脊背滑了下來——

顯影的藥水，少了一瓶。

信沒丟，藥水卻沒了。

對方知道她有密信，知道她怎么讀的！

昨夜她烤信時(shí)，一定有人在暗處盯著。

這不是偷，是警告。

是宣戰(zhàn)。

“我知道你在查。”

“你逃不掉。”

蘇晚站在庫房中央，冷得像塊冰。

不能再等了。

她把陳嬤嬤拉到角落，壓低聲音：“去放風(fēng)，就說……我昨夜燒了舊信，火里念了句‘西角門’?！?

陳嬤嬤一愣，卻沒多問，立刻照辦。

消息放出去不到兩個(gè)時(shí)辰，城南暗巷。

濕滑的青石板，霉味混著鐵銹，巷子深處，兩個(gè)黑衣人碰頭。

“李大人說了，女人必須死，活口不留。”一人遞出銀袋，聲音像刀刮骨頭，“但信，要原封不動(dòng)。”

“呵，一個(gè)弱女子，還能翻天？”另一人掂著銀袋，冷笑。

沒人看見，茶樓二樓窗后，崔九眸光如刀。

李崇安……果然是你。

當(dāng)晚，暴雨傾盆。

雨點(diǎn)砸在青瓦上，噼啪炸響，風(fēng)像鬼手，抽打著回廊。

蘇晚撐著油紙傘，深一腳淺一腳趕往顧昭之書房。

裙擺濕透，寒意順著小腿往上爬，像無數(shù)細(xì)針扎進(jìn)骨髓。

就在她拐過回廊，書房燈火在望時(shí)——

兩道黑影，鬼魅般閃出！

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只大手死死捂住她口鼻，汗臭與血腥味撲面而來。

另一人短刃抵喉，寒光一閃，刀鋒已貼上皮膚。

“信交出來！”

“唔——！”

她掙扎，傘被卷走，發(fā)簪脫落，長發(fā)濕漉漉貼在臉上，雨水順著睫毛滴進(jìn)眼里，冰得她睜不開。

死亡，近在咫尺。

刀鋒微壓，皮膚刺痛。

就在下一秒——

“錚！”

金鐵交鳴，火星四濺！

一道玄色身影破雨而來，快如閃電。

劍光一閃，捂嘴的黑衣人胸膛穿心，低頭看著自己胸前的劍尖，眼珠暴凸。

另一人咽喉劃開，血如噴泉，捂著脖子倒下，喉嚨里發(fā)出“咯咯”怪響。

蘇晚癱坐在地，大口喘氣，雨水混著淚，模糊了視線。

她抬頭，看見一個(gè)高大身影立在雨中，如殺神降世。

顧昭之。

他劍尖滴血，雨水沖刷著血珠，一滴一滴，砸進(jìn)水洼。

墨袍濕透，緊貼身軀，發(fā)絲凌亂，幾縷貼在額角，平日清冷的眉眼，此刻殺氣凜然。

他一句話沒說，大步上前，脫下外袍，狠狠裹住她顫抖的身體。

“別查了。”

聲音低啞，幾乎破碎。

“活著。”

蘇晚猛地抬頭，撞進(jìn)他眼底。

那雙總是算計(jì)權(quán)謀的眼睛，此刻翻涌著近乎崩潰的恐懼——

不是憤怒，不是殺意。

是怕她死。

怕她為了他，死在這條路上。

崔九從暗處現(xiàn)身，單膝跪地：“大人，搜過了，袖中藏有李府暗令?！?

顧昭之閉眼，睫毛上水珠滾落，像在壓抑什么。

下一瞬，他俯身，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大步走向內(nèi)院。

蘇晚僵住。

她貼在他胸前，濕衣之下，是他狂跳的心跳——一聲聲，沉重急促，像是要把所有后怕，都敲進(jìn)她骨血里。

雨水順著他下頜滴落，砸在她頸間，竟像滾燙。

她忽然懂了。

這個(gè)男人，不怕死。

他怕的，是她替他死。

風(fēng)卷殘葉，穿過幽深回廊。

她埋進(jìn)他懷里，攥緊他衣襟，無聲落淚。

這一夜，雨水沖刷罪惡。

他們的同盟，不再是交易。

而是——以命相托，以命相抵。

顧昭之抱著她，步伐沉穩(wěn)，穿過月洞門，走向內(nèi)院深處。

前方燈籠在風(fēng)雨中搖曳，光影明滅，像通往未知的歸宿。

可沒人知道——

那封被藏起的信，背面還有一行極淡的字跡，只有在月光下才能顯現(xiàn)：

“若你讀到此信，我已死。信中所言，皆為謊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