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叔被衙門的人拉開后，仵作開始驗尸。

陳旺祖的尸體全身皮膚蒼白，有粉紅色尸斑，位于尸體胸口部。

這說明尸體并不是以背部沉水的姿勢，而是面部向下。

尸體面部腫脹，雙眼分布出血點，嘴唇和指甲為紫紺，這意味著尸體極度缺氧，符合溺斃特征。

頭發、衣服散亂，頭部有明顯損傷，似是外力擊打，也可能是碰撞河底沉石。

全身尸僵，已有緩和的跡象。手部有抵抗傷，有幾片指甲翻蓋，指縫間好似有皮肉，可能是在河底掙扎所致。

胸口內襟放著油紙包裹的棗紅色塊狀物，疑似糕點。還有一個小盒，打開后能見到紅色膏狀物。

“唉。”

此時福叔的情緒已經穩定了一些，老淚縱橫。

方巍詢問他道：“福叔，你家少爺把這些東西貼身放好，應當是珍稀之物，你知道是什么嗎？”

福叔悲慟道：“那應該是紅口脂和紅糖糕，大沖鎮在清陽鄉，靠近云峰山脈，那邊盛產染料，少爺常給夫人帶黛粉、胭脂和口脂。這紅糖糕則是下灣鎮的特產，那邊多有楓樹，產出的糖比甘蔗產的糖好吃，前幾日夫人提了一嘴，說想吃紅糖糕了，哪知道少爺特意繞遠路去給夫人帶回來.......難怪少爺這次比以前晚回來一些，我情深義重的少爺啊！嗚嗚嗚嗚！”

“唔.......”

看福叔哭得傷心，方巍沒有再問，而是轉頭看向孫飛道：“孫大哥，河底什么情況？”

孫飛說道：“跟你說的一樣，附近河底有不少巨石塊，主要集中在河岸邊。”

他指著距離陳旺祖尸體發現地大概一百米左右的上游位置說道。

方巍便往上走了一會兒，目光注意到河邊的高塔，這高塔離河岸邊才二十多米的距離，就坐落在田埂旁。

到了河邊巨石所在地，他觀察到岸邊上有幾個大洞，是那種柱子釘在河邊的洞。

蹲在河邊看著幾個洞沉思了一會兒，方巍扭過頭又看向高塔。

高塔大概八九米高度，用磚石壘砌，有點像他上一世在農村河邊經常看到的水塔。

但上一世的水塔主要用于儲水、調壓、平衡供水壓力。

而這里的高塔作用就一個——照明。

它的名字叫導月燈樓。

松陽府地處大郇西南，靠近連綿山脈，云溪縣又地處松陽府西南，屬于偏遠之地。

然而這里人口卻非常多，除了有不少平原地區適合耕作以外，最主要的就是特產豐富，有藥材、皮貨、礦產、木料、靈物等等。

借著云溪河通航運，商貿繁榮，就這會兒功夫，河面上不少商船航行，托運著無數貨物，向著北方徐徐而去。

商貿這么發達的情況下，日夜運轉，就會極大地增強商業能力，因此朝廷在運河沿線修筑了大量導月燈樓以及用于照明的火炬點，約五里一座。

這玩意兒在方巍上一世古代也有。

根據《漕河圖志》及《天工開物》記載，古代漕運夜航早就已經形成了體系。

主要分為兩種。

一種是船只照明系統，就是在船上掛燈，有懸于船頭照明，有懸于桅桿照明，也有懸于船尾照明。

類似于汽車的前大燈，后剎車燈之類，告訴前面和后面的船只自己位置。

第二種是航道標識照明。

在漕河沿線以及城池周圍修導月燈樓、石燈塔，然后就是在岸邊放浮標鱉燈。

前者一個是在燈塔上放置一面巨大的銅鏡，用于接引月光，照在河面上，給船只導航。另外一個是點火炬，用油脂燃燒照明。

后者則是陶制龜型浮筒，腔內燃蓖麻油、桐油、魚油等，七日一換。

不過跟大郇不同的是，古代這種夜航耗費太多，除了臨時用于朝廷緊急漕糧或者皇綱船以外，平常商船可享受不到這待遇。

而大郇顯然比方巍上一世的古代富庶許多，估計是因為修行世界，雖然沒有發展出工業技術，卻有修行者可以開山劈石，采挖礦產，攫取油脂，增加了生產力。

因而為保證商路，同時也可以當做妖魔來襲的訊息發送臺，大郇在云溪上游沿岸修建了這樣一套完整的照明體系。

方巍走到燈塔下，大門緊鎖。

問了一下衙役才知道，每座燈塔都是由當地村莊負責運轉，每天都由當地村民輪班負責。

實際上照明位置是固定的，但必須根據月亮的位置調整銅鏡。

至于具體是哪些人負責，衙役也不清楚。

因為衙役說雖然油脂都是每天縣衙派人發放下來，有固定數量，幾乎算死了剛好卡在時間點燃燒完，但里面還是有一點點油水可撈。

比如通過間歇式熄火等方式留下一點點油脂，所以哪怕負責燈塔體系運轉是徭役部分，也還是有人搶著干。

如果要找最近一段時間燈塔的負責人的話，就得問當地村正，也就是村長才行了。

方巍讓人去找來村長。

當地村長其實就在圍觀人群當中看熱鬧。

一生愛吃瓜的大郇人。

此刻聞聽兇殺案，附近村民聞風而動，河岸邊至少來了一二百人之多。

在常柳副衛使的官威下，村長交代了人員，拿出鑰匙開門。

方巍進入燈塔內部，里頭是個旋轉樓梯。

順著旋轉樓梯往上，到了燈塔上方，就看到中間是個圓柱鏡臺，銅鏡并沒有放在上面，而是存放在旁邊一個小屋里。

“衛使，這就是最近當班的幾人。”

村長把人帶了過來。

方巍問道：“你們都是村里人嗎？”

“是的。”

那幾個村民說道。

“鑰匙平時都是誰在保管？”

“村長，我們輪班的時候才會去找村長要。”

“時間是多久？”

“傍晚酉時至凌晨丑時初。”

“丑時就沒有夜航了嗎？”

“是的，因為到了那個時候，月亮往往已經快要落山，加之通宵點油過于耗費，此時便停止夜航，丑時到卯時也幾乎沒有商船航行了。”

“那這燈樓有沒有外人輪班過？”

“怎么可能呢。”

村民還沒說話，旁邊村長就急道：“燈樓乃是朝廷譙燧，不僅給沿岸照明，也要負擔起戍邊警戒重任，豈可兒戲？每日里正皆會巡視，鄉縣里也要問責，我們哪敢怠慢呀。”

大郇行政劃分為路、州府、縣、鄉、里、村。

云溪縣五鄉，一鄉一萬五千戶，約八萬人，下轄二十六里，一千余個村落。

至于鎮反倒并非行政區，而是貿易集散地，只是鄉機構設在鎮里而已。

燈樓是大郇放在西南邊境的重要設施，承擔了照明、示警等功能，平日運作由本地鄉村的徭役擔任。

作為軍用設施，沿岸村落必須負擔起維護、使用的責任。

一旦損壞或者出現有情況沒有及時上報，會立即追責，最嚴重的后果就是殺頭。

所以沿岸村莊向來都不敢怠慢。

“確定沒有嗎？”

方巍又問。

村長拍著胸脯保證道：“絕對沒有。”

“那兇手就是你了。”

方巍指著昨天晚上當班的那個村民說道。

“啊？”

那村民嚇得魂不附體，臉色煞白，連忙跪地磕頭道：“官爺明鑒，官爺明鑒，小人可從沒干過壞事啊。”

方巍沒有理會他，目光在放置銅鏡的圓柱上梭巡，圓柱有鑲嵌的痕跡，他沒有說什么，只是走向燈樓頂部存放銅鏡的木屋。

除了沒有月亮和下雨的天氣，銅鏡每天都要使用，因而必須時時刻刻打磨保養，也不能放在室外，輪班的村民下班后就必須把東西放回去。

推開那木屋門，里頭有個大木架，木架上方擺放著銅鏡，下方則堆砌了一些雜物，就是一些破木頭，其中有一根很粗的牛皮筋。

但這些木頭都被暴力破壞砸爛，方巍把這些木頭從架子下拿出來細細打量，腦子對案件的梳理卻是清晰了起來。

整件案子的脈絡乍一看，王縣令的推斷還挺合理。

船只到了小碼頭附近，被小鯉一尾巴拍碎。

船里兩個人，一個主人陳旺祖，一個奴仆劉康。

劉康被一尾巴正面拍中，砸了個四分五裂，陳旺祖僥幸沒被砸中，卻掉入河里淹死。

然而這是按照小鯉是兇手來推論。

周浮不相信小鯉是兇手，方巍就開始先射箭再畫靶，以小鯉不是兇手來找線索。

如此通過測試血液在水流當中的情況變化，推斷出小鯉不是兇手。

因為報案人作為目擊者看到了當時河面上還存在血液，就意味著碼頭一定得是案發地才行。

可經過血液實驗，證明三十分鐘左右，沒被河水沖走的血液基本上已經被溶解。

這就說明出現巨響的時間以及血液存在出現了至少十分鐘的空檔期。

并且尸體在上游找到。

種種跡象說明小碼頭那里不是案發地。

既然不是案發地，說明案發地點是偽造的。

一條智商只有六七歲的鯉魚能偽造案發現場嗎？

顯然不可能。

那么小鯉的嫌疑可以洗清了。

而走到這一步，就是尋找真正的案發地點。

根據方巍以前看刑偵劇的經驗，河里死的人其實尸體不會馬上浮上來。

按照體重來說，需要大概六至八個小時后，尸體因泡水浮腫上升，然后才會被水流沖走。

而在沉入水底的這段時間，很大概率會停留在沉尸原地，有7%概率會被河底的石頭、雜物一類卡住。

陳旺祖的尸體肥胖，一直沉在江底。

劉康被巨石正面砸中，砸了個四分五裂，軀干雖然輕便，卻被巨石壓在河里。

這使得二人都幾乎留在原地。

大部分都是先沉尸，被江底水流慢慢往前推移。

等浮腫上升后成為江河浮尸，才會順江而下，出現在幾十公里外的下游。

現在是中午，他們找到人的時候尸體還沒浮上來，就可以確定死亡時間就是早上那聲巨響前后。

案發地點就在找到尸體的附近。

那么兇手為什么要選在這里作案呢？

方巍就注意到了這個燈樓。

如果在燈樓上安置一個小型投石裝置，那就是個天然制高投擲點。

根據他找到的東西，確定了這一點。

兇手在這個燈樓上有一個小木架、一個絞盤、一根牛皮繩，一個投勺，造了個簡單的投石機。

或者說，應該是個大號彈弓才對。

只要把這個投石機固定在防止銅鏡的圓柱上，上面的石頭也精準重量，每次絞盤拉到固定位置。

這樣位置、石頭重量和拉力幾乎一致，反復試驗修正，就能精確落點。

方巍對上一世歷史比較熟悉，根據史料記載，宋元交戰期間，襄陽之戰最后一年，元軍采取大量投石車攻城的戰略。

他們改進投石車，強化榫卯、調整配重、引入滑輪組牽引系統，大大增加了射程、精準度。

并且在狂轟濫炸中投石車還能不斷修正。

如為了攻下襄陽宋軍城墻上的一座箭塔，元軍投石車修正了47次，最終精準找到落點，幾發石頭把箭塔砸碎。

甚至連人都被石頭砸得四分五裂。

這就證明了投石車是可以連人帶船砸出這樣的效果。

燈樓離河岸也就二十多米距離，在射擊難度以及找精準落點方面，可比需要把30公斤的巨石投到二百多米外的元軍投石車要簡單得多。

不出意外的話，就這么個簡易投石機，就能夠輕松把一塊百斤巨石從近十米的高處拋向二十多米外的河岸邊。

如此大的石塊，通過重力加速度造成的殺傷力，還真能砸出現場的模樣。

‘這個兇手是玩物理的呀。’

‘唯一的問題就是，懂一點，但不多，沒有考慮河水流速的問題。’

‘當然，也許他考慮到了，只是........’

方巍看著那些被破壞的木頭架子，稍微組裝一下，似乎就能組裝起一個投石裝置，心里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