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去處是楚陽，作為大卿王朝的舊都，即便后面不去藏靨族了，這也絕對值得來一趟。若乘馬車走陸路，前半段多是崎嶇顛簸的山路，故而多數(shù)人會選擇先行一半水路，再轉(zhuǎn)陸路，這般更為舒坦。

前一日，云兒已訂好“浪靜”號的船位。船主正是滄瀾祭晨潮獻(xiàn)禮那日的商戶代表明靜，“浪靜”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商船，平日里既運(yùn)貨物，也接待往來游客。

只因船上空間不比陸地寬敞，能住人的地方有限，李瑤瑤只訂了一間大套間，內(nèi)有三間房。她與云兒住一間，阿武和阿力住一間，余下的一間便只能讓小楓和卿泉同住，起初李瑤瑤還有些顧慮，怕兩人性子不同會不適應(yīng)，沒想到一提及此事，小楓當(dāng)即笑著擺擺手說“無妨”，卿泉也只是微微頷首表示同意，這般隨和倒讓她松了口氣。

“浪靜”號的船身比尋常商船更顯雅致，船舷邊雕著細(xì)密的水紋圖案，日光下泛著溫潤的木色光澤。登船時已是午后，明靜正立在跳板旁迎客，見李瑤瑤一行人過來，忙笑著拱手：“貴客登船，艙房已按吩咐備好，里頭陳設(shè)都是新?lián)Q的，保管住得舒心?！?

云兒上前謝過，遞上一小包碎銀。明靜接了，眼角笑紋更深：“多謝。這船明日一早才開，今日余下的時辰，諸位不妨在船上轉(zhuǎn)轉(zhuǎn)——甲板涼棚下能賞江景，后艙還有間小茶室，閑來喝杯茶倒也愜意。”

李瑤瑤點(diǎn)頭應(yīng)下，帶著眾人跟著船仆去了套間。推門而入，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氣撲面而來，三間房錯開分布，并不挨著，中間是個小巧的廳堂，擺著一方方桌與幾把藤椅，桌上竟還擱著一碟新鮮柑橘。

“這明老板倒真周到?！崩瞵幀幠闷鹨粋€柑橘，指尖劃過光滑的果皮，“阿武阿力，先把行李放下，待會兒去甲板看看，熟悉下船上的路數(shù)?！?

阿武阿力應(yīng)了聲，手腳麻利地將行囊搬進(jìn)自己那間房。小楓卻早被窗外景致勾了去，跑到窗邊推開木窗，江風(fēng)裹著潮氣涌進(jìn)來，吹得他額前碎發(fā)輕輕晃動。“姐姐，你看江面上的船好多?。　彼钢h(yuǎn)處穿梭的船只，眼睛亮晶晶的。

卿泉走到他身邊，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大小船只在江面上緩緩移動，帆影點(diǎn)點(diǎn)，像撒在綠綢上的白蓮花。他目光落在遠(yuǎn)處水天相接處，不知在想些什么。

暮色漸沉?xí)r，船上燃起燈籠，橘黃色的光透過窗紙映進(jìn)艙房，添了幾分暖意。忽聞外面銅鈴輕響，伴著船仆的吆喝：“開飯咯——各位客官，今晚有江鮮宴，請到前艙餐廳用膳嘞！”

云兒抬頭看向李瑤瑤：“小姐，去嘗嘗嗎？聽說這‘浪靜’號的廚子最擅做江魚?！?

李瑤瑤放下手中的帕子，笑道：“自然要去。左右明日才啟程，今晚正好嘗嘗鮮?！?

一行人往餐廳去時，正遇上明靜。她手里拎著個酒葫蘆，見了他們便晃了晃：“來得正好！我這有壇去年釀的梅子酒，配江鮮喝，絕了！”

餐廳里已坐了幾桌客人，多是行商或游學(xué)者，見他們進(jìn)來，只禮貌性地掃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李瑤瑤他們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剛坐穩(wěn)，店小二便端著托盤上來：“客官，這是明老板特意吩咐的清蒸鰣魚、紅燒劃水，還有幾道時蔬，您慢用?！?

魚肉鮮嫩，湯汁醇厚，配上酸甜爽口的梅子酒，確是難得的美味。小楓吃得臉頰鼓鼓的，還不忘往李瑤瑤碗里夾菜：“好吃！姐姐你也吃！”

卿泉也給李瑤瑤夾了一筷子魚腹肉，輕聲道：“來。”

李瑤瑤看著他們，嘴角噙著笑意，轉(zhuǎn)頭望向窗外。夜色中的江面泛著粼粼波光，岸邊燈火漸行漸遠(yuǎn)，像一串遺落在地上的星辰。她嘗了口他們夾的菜，又輕輕抿了口酒，忽然問道：“這大卿舊都，卿泉你去過嗎？”

“沒。”卿泉答得干脆，“帝卿不喜?！?

“啊？那你此次同去，她會不會不樂意？”

卿泉抬眸看她，語氣平淡卻篤定：“無妨?！?

李瑤瑤見他說得篤定，便不再多問。卿泉向來寡言，可但凡出口的話，總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把握。

明靜不知何時已踱了過來，手里捏著酒葫蘆自斟自飲，見李瑤瑤望過來，便舉了舉葫蘆口：“貴客是頭一回去楚陽？”

“正是。”李瑤瑤頷首，“聽聞那里還留著不少大卿朝的舊跡？”

“可不是嘛?！泵黛o咂了口酒，眼里漫出些悠遠(yuǎn)的感慨，“別的不說，就那紫金臺，當(dāng)年可是百官朝賀的所在，如今雖荒草萋萋，臺基上的鳳紋石雕卻還清清楚楚，能看出當(dāng)年的氣派。還有城西的老茶坊，傳說是當(dāng)年文人墨客聚著論詩的地方，如今仍開著，那茶味啊，幾十年沒變過?！?

她越說越有興味，索性挨著桌邊坐下，給李瑤瑤杯里添了酒：“不過貴客去了楚陽，可得嘗嘗那里的‘玉露糕’。用楚陽特有的糯米做的，甜而不膩，配著老茶坊的茶，那滋味才叫絕。還有……還有……”她忽然頓住，像是被什么思緒絆住，隨即擺擺手笑了，“一時倒想不全了，等到了地方，您自個兒慢慢尋，反倒更有滋味。”

窗外的江風(fēng)仍在吹，帶著水汽的涼意從窗縫里鉆進(jìn)來，拂得燭火微微晃動。艙內(nèi)的光影明明滅滅，倒襯得這份安穩(wěn)格外真切。

飯后，李瑤瑤覺出船艙里有些悶，便信步走到甲板上吹風(fēng)。剛在涼棚下的藤椅上坐下，身后就傳來小楓的聲音：“姐姐，怎么不叫我陪你？”

李瑤瑤側(cè)頭看他，忽然想起一事：“對了，昨日你一大早跑去哪里了？”

“這個呀，”小楓挨著她坐下，眼里閃著亮，“姐姐不是說想幫我找親人嗎？我想了一整夜，決定了——去！我信姐姐，既然上天讓我遇見姐姐，肯定是有道理的。所以我回朝云坊，把這些年收集的族里資料都理了一遍。若是能找到阿姐，哪怕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看她過得好不好，也夠了。”

“那你……就不怕自己還是‘禍源’？”李瑤瑤想起他先前的顧慮，輕聲問道。

“怕啊，”小楓的聲音輕了些，卻透著股執(zhí)拗，“不過我可以偷偷看，找到了也未必非要相認(rèn)，對吧？”說著他忽然轉(zhuǎn)頭，語氣帶了幾分玩笑：“要不姐姐早點(diǎn)娶我吧？這樣我就能摘下面具了，到時候什么天罰也不用怕了。難道姐姐不想看看我的真容？”

李瑤瑤被他說得又氣又笑：“你這是在威脅我？”

“哪有！”小楓梗著脖子反駁，“反正我現(xiàn)在生是姐姐的人，死是姐姐的鬼！”

“別，我怕鬼?！崩瞵幀幑室舛核?。

兩人正說笑間，卿泉扛著三罐酒從艙內(nèi)走了出來，往他們面前一放，只吐出一個字：“喝？”

李瑤瑤望著那酒罐，忽然想起初見卿泉時，正是在宮宴上，他一杯接一杯地獨(dú)飲，這人莫不是有些嗜酒？

她還沒來得及應(yīng)聲，小楓已興沖沖抱起一罐，仰頭道：“喝！”

三人各執(zhí)一罐，剛抿了幾口，卿泉忽然抬眼看向小楓，沉聲問：“你是藏靨族？”

小楓點(diǎn)頭應(yīng)是，卿泉又追了一句：“那你面具？”

小楓便把出門前跟李瑤瑤說過的人皮面具又解釋了一番，接著從懷里摸出自己原本的面具遞過去。

卿泉接過面具仔細(xì)端詳片刻，緩緩道：“像，不過應(yīng)該不是你?！?

“你說什么？”李瑤瑤和小楓都被這沒頭沒尾的話弄得摸不著頭腦。

卿泉仰頭飲了口酒，才慢慢說起昨日在洛洲逆世盟的所見，并提到那間地下室里與他交手的堂主，末了補(bǔ)充道：“那堂主戴的面具，與你手上這個，略為相似?！?

小楓捏著面具的手指猛地收緊，面具邊緣的銀線硌得指節(jié)發(fā)白：“逆世盟？姐姐你沒事吧？還有他們怎么會有類似面具？”他聲音里帶了點(diǎn)發(fā)顫，藏靨族的面具都是族中匠人特制的。“而且族里也是女尊男卑，不會有逆世盟的人啊，難道……”

李瑤瑤伸手按住他的肩，指尖能觸到他緊繃的肌肉：“別急，說不定只是巧合。制造面具也不是什么難事，誰都可以戴面具，或許故意用來嫁禍藏靨族也說不定。”

說完，李瑤瑤已端起酒罐，仰頭飲了一口，酒液順著喉嚨滑下，帶出幾分爽利：“看來，這藏靨族是不得不去了。”她放下酒罐，眼底閃過一絲決斷，隨即又松了神色，“那些煩心事先堆一邊，今晚我只想好好放松放松——喝！”

說罷，她又舉起酒罐，與小楓、卿泉的罐子輕輕一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嗯?！毙骰沃拮樱凵褚延行┟噪x，“反正……我都聽姐姐的?！?

李瑤瑤和小楓兩人你一口我一口，不知不覺便醉了。小楓趴在桌邊，嘴里還嘟囔著聽不清的話；李瑤瑤靠在藤椅上，發(fā)絲被風(fēng)吹得散亂，呼吸也沉了。

卿泉放下幾乎喝完的酒罐，月光落在他臉上，眸色清明。他靜靜看著醉倒的兩人，指尖輕輕叩了叩甲板，江風(fēng)掀起他的衣袂，帶著幾分未散的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