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朝陽門往常這個時辰早已車水馬龍，今日卻冷冷清清。崔琰勒住馬韁，瞇眼望向城門下比平日多出三倍的御林軍。士兵們鐵甲森然，長槍在晨光中泛著冷光。
“出事了。“崔琰低聲道。
祁爍在他身側，不自覺地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驗尸工具包。這動作沒能逃過崔琰的眼睛——近一個月的朝夕相處，他已熟悉這位“仵作“的每個小習慣。
“崔大人！“城門守將認出崔琰，連忙上前行禮，卻擋在馬車前不動，“恕卑職無禮，近日宮中有令，進出京城者需嚴查。“
崔琰亮出刑部腰牌：“本官奉旨查案返京，這位是協助辦案的祁仵作。“
守將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大人有所不知，三日前皇后娘娘宮中死了個貼身宮女，死狀蹊蹺。如今宮中戒嚴，連太子殿下都被禁足東宮...“
崔琰瞳孔微縮。祁爍看見他握韁繩的手驟然收緊，骨節泛白。
入城后，街市依舊繁華，卻彌漫著一股詭異的平靜。賣炊餅的小販不再吆喝，茶館里的說書人噤若寒蟬，連護城河邊的柳枝都仿佛垂得更低了些。
“先回府。“崔琰簡短道，調轉馬頭向西。
鎮西侯府位于皇城西側的興化坊，朱漆大門上的銅釘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門房見崔琰歸來，驚喜得差點打翻手中的茶壺。
“少爺回來了！老侯爺今早還念叨您呢！“
崔琰大步流星穿過前院，祁爍緊隨其后。侯府庭院深深，假山流水間點綴著幾株將謝的菊花。正堂里，一位白發老者正在品茶，見二人進來，抬了抬眼皮。
“還知道回來？“老侯爺聲音洪亮，絲毫不見老態。
崔琰行禮：“祖父，孫兒途中聽聞宮中有變...“
“哼！“老侯爺將茶盞重重一放，“皇后身邊的大宮女死在鳳榻上，滿床是血，說是月事血崩。可那宮女才二十出頭，身子骨一向健朗！“
祁爍心頭一跳——又是血崩？
老侯爺繼續道：“更要命的是，有人翻出二十年前晉王妃也是這么死的。現在朝堂上暗流涌動，都說這是晉王冤魂索命...“
“荒謬。“崔琰冷聲道，“晉王早在先帝駕崩那年就病逝了。“
“可晉王世子還在。“老侯爺意味深長地看著孫子，“皇上昨天下令徹查，結果夜里就病倒了。太子一黨趁機上書，要求重審當年晉王謀逆案。“
祁爍與崔琰交換了一個眼神。在青州那晚，她偷聽到的只言片語突然串聯起來——晉王妃之死、朱顏改劇毒、太子府的嫌疑...
“祖父，孫兒需要查閱當年晉王妃案的卷宗。“
老侯爺捋須沉吟：“刑部的檔案怕是早已被人動過手腳。不過...“他看向祁爍，“聽說祁家莊醫術獨步天下？“
祁爍一怔：“略通岐黃。“
“當年給晉王妃驗尸的，正是你外祖父林仵作的女兒。“老侯爺的話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她留下的手稿，或許比官方卷宗更真實。“
離開正堂后，崔琰帶祁爍來到侯府西側的書房。一進門，祁爍就聞到一股熟悉的藥香——與她母親閨房中的氣味一模一樣。
“這是...“
“我母親生前的藥室。“崔琰輕聲道，“她與你母親是舊識。“
祁爍心跳加速。這個巧合太過離奇，仿佛冥冥中有雙手在推動她揭開某個秘密。
崔琰從暗格取出一封信：“離京前我就查到，太子府近來頻繁接觸南詔商人。而這種朱砂...“他展開信紙，里面包著一小撮紅色粉末，“正是'朱顏改'的主要成分。“
祁爍剛要接過，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少爺！宮中來旨，宣您即刻入宮！“
紫宸殿內藥香濃郁，卻掩不住一股腐朽氣息。皇帝半靠在龍榻上，面色蠟黃，眼窩深陷。崔琰跪在階下，余光瞥見屏風后站著幾個模糊的人影。
“愛卿平身。“皇帝聲音虛弱，“皇后宮中命案，朕命你主查。“
“臣遵旨。“崔琰抬頭，卻見皇帝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屏風后轉出一位緋袍官員：“陛下，此案涉及宮闈秘事，豈能讓外臣插手？臣以為當由內務府...“
“周尚書此言差矣。“崔琰不卑不亢，“既然有人將此案與二十年前舊事關聯，刑部責無旁貸。“
皇帝閉了閉眼：“崔愛卿可帶一名仵作入宮驗尸，三日內給朕答復。“
出了紫宸殿，崔琰背后已是一片冷汗。領路的太監低聲道：“崔大人，皇后娘娘在鳳儀宮等您。“
鳳儀宮比想象中冷清。皇后未施粉黛，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手中佛珠轉個不停。
“崔卿，“皇后開門見山，“錦瑟那丫頭死得冤枉。她前日還跟我說，發現了當年晉王妃案的線索...“
崔琰心頭一震：“娘娘可否明示？“
皇后從袖中取出一塊帕子：“這是在錦瑟枕頭下發現的。“
帕子上繡著一朵半凋的牡丹，角落有個模糊的“李“字。
“李太醫？“崔琰脫口而出。
皇后苦笑：“李太醫去年就告老還鄉了。這是他女兒李司藥的繡品。“
崔琰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李司藥如今正在東宮當差！
離開鳳儀宮，崔琰匆匆趕回侯府，卻不見祁爍蹤影。平安慌張來報：“祁公子接到一封信就出去了，說去去就回...“
“去哪了？“
“沒說。只讓我轉告您'朱砂有毒'。“
崔琰臉色驟變。朱砂——朱顏改！他抓起佩劍就往外沖，卻在門口撞見滿手是血的祁爍。
“崔大人...“祁爍臉色蒼白如紙，“我找到那個宮女了。“
原來祁爍收到匿名信，稱宮女的尸體被秘密移至城南義莊。她趕去時，義莊看守已經中毒身亡，而宮女的尸體正被人用化尸粉處理。
“我搶回了這個。“祁爍攤開掌心——一片染血的指甲，“里面有朱砂痕跡，與您之前給我看的樣本一模一樣。“
崔琰立刻帶祁爍入宮請旨。有了皇帝手諭，他們終于得以檢查宮女尸體。盡管已被腐蝕大半，祁爍還是發現了關鍵證據——死者子宮內有細微的朱砂結晶，正是“朱顏改“的特征。
“這不是自然血崩。“祁爍斬釘截鐵，“是有人給她下了毒，制造出血崩假象。“
崔琰面色凝重：“與當年晉王妃如出一轍。“
夜深人靜時，二人在侯府書房核對線索。崔琰突然發現一份舊檔案有撕頁痕跡，對著燭光細看，殘留的墨跡顯示與祁家莊某種秘藥配方有關。
“祁爍，“崔琰聲音發緊，“你母親當年可能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
祁爍正想細看，窗外突然“嗖“地射進一支箭，正中書柜！箭上綁著一張字條：
“晉王世子今夜入京。“
鳳儀宮的鎏金熏爐里燃著沉水香，卻怎么也壓不住那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皇后端坐在鸞鳳椅上，十指交疊置于膝頭，繡著金鳳的袖口紋絲不動。可崔琰分明看見，她手腕上那串小葉紫檀佛珠正以不自然的速度轉動著，深褐色的珠子將皇后蒼白的手指勒出幾道紅痕。
“錦瑟跟了本宮十二年，最是忠心耿耿。“皇后聲音平穩，像在談論今日的天氣，“那丫頭就愛打聽些陳年舊事，本宮說過她多少次...“
崔琰垂首而立，目光卻敏銳地捕捉到皇后說到“陳年舊事“時，脖頸處微微繃緊的線條。鳳座旁的鎏金更漏一滴一滴落下，在寂靜的殿內發出令人心慌的聲響。
“娘娘，微臣需要知道錦瑟姑娘近日接觸過什么人。“崔琰謹慎地開口。
皇后指尖一頓，佛珠突然停止轉動。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崔琰注意到盞中茶水早已涼透，水面沒有一絲漣漪——皇后的手穩得不可思議。
“前日內務府送來幾個新宮女，錦瑟負責調教。“皇后放下茶盞，瓷器與檀木案幾相觸，發出清脆的“咔“聲，“昨兒晌午她去太醫院取過本宮的安神湯。“
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皇后瞳孔微縮，佛珠又飛快地轉了起來。直到看清來人是自己的貼身嬤嬤，她才幾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娘娘，“嬤嬤低聲道，“皇上咳血了，太后娘娘讓各宮都去佛堂誦經。“
皇后起身的動作太過突然，寬大的衣袖帶翻了茶盞。褐色的茶水在案幾上漫開，像極了那日錦瑟身下洇開的血跡。
“本宮這就去。“她聲音依然平穩，可轉身時，崔琰看見她后頸處細密的汗珠在宮燈下閃著微光。
......
紫宸殿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皇帝半倚在龍榻上，明黃色的寢衣松松垮垮地掛在肩上，露出嶙峋的鎖骨。聽到崔琰的稟報，他猛地坐直身子，又因眩暈不得不扶住床柱。
“晉王？！“皇帝聲音嘶啞，突然抓起案上的藥碗砸向地面，“二十年了！他們還要翻出多少舊事！“
瓷片四濺，一碗黑稠的藥汁潑灑在龍紋地毯上，像一條蜿蜒的小蛇。宮人們齊刷刷跪倒，額頭貼地，不敢出聲。皇帝劇烈喘息著，胸口起伏如風箱，卻在下一刻頹然倒回枕上。
“查...“他閉著眼，青白的眼皮微微顫抖，“給朕查個水落石出...“
崔琰注意到，皇帝說這話時，枯瘦的手指正死死攥著一塊褪色的平安符——那是先皇在世時，賜給諸位皇子的。
......
慈寧宮的佛堂比別處都要冷。太后跪在蒲團上，手中的翡翠佛珠一顆一顆捻過，發出輕微的“嗒嗒“聲。當皇后提及錦瑟在枕頭下藏了繡有“李“字的手帕時，太后捻珠的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哀家老了，這些事該由皇帝處置。“太后聲音平靜，像一潭死水。她身后那幅《妙法蓮華經》的繡品已經泛黃，角落里繡著“晉王妃敬獻“四個小字。
皇后跪在下方，鳳冠上的珍珠微微晃動：“母后，錦瑟那丫頭死前說...說晉王妃的冤魂回來了。“
“啪“的一聲，太后手中的佛珠突然斷裂，翡翠珠子滾落一地，在青磚地上跳動著，發出清脆的聲響。老嬤嬤慌忙去撿，卻被太后抬手制止。
“都下去吧。“太后緩緩起身，繡著萬壽紋的衣擺掃過滿地佛珠，“哀家要靜一靜。“
當殿內只剩她一人時，太后走到佛龕后，從暗格中取出一個褪色的錦囊。里面是一把小小的長命鎖，背面刻著“晉“字。她的手指撫過那些凹凸的紋路，干涸的眼眶突然有些發熱。
窗外，一陣秋風卷著落葉拍打窗欞。太后抬頭望向晉王府的方向，那里早已改建成太子別院。二十年前的血色記憶與今日的命案重疊在一起，而她，依然是那個無能為力的母親。
“冤冤相報何時了...“太后將長命鎖貼在心口，那里早已不會疼痛，只剩下無盡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