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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轉眼進了臘月。

水根被凍醒時,發現床鋪下的稻草結了一層薄霜。他呵著白氣搓手,看見自己呼出的白霧在昏暗的偏殿里凝成一道道轉瞬即逝的弧線。殿外傳來衙役唏唏噓噓的聲響。

“醒了?”戴師傅的聲音從佛首后方傳來。老人佝僂著腰,正在調整佛首耳垂的弧度。他手上的凍瘡又裂開了,血珠滲進柏木紋理里,像一粒粒細小的珊瑚珠。老木匠趕快用刀削下來,佛像粘血是不祥的。

水根小跑著去廚房取了早飯。掀開陶罐的蓋子,粳米混著薏仁的香氣裹著白霧撲面而來。他驚訝地發現粥里沉著十幾粒紅棗,還有幾片泛著蜜色的山藥——這像是供奉僧人的臘八粥料,眼看臘八,年也不遠了。

戴師傅接過粥碗。水根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里頭整齊碼著四塊芝麻糖,糖粒上還沾著幾點褐色的陳皮末。“向廚房大師傅要的,他本不想給,我說羅令君要吃。”

戴師傅撿起一塊,美美地放進嘴里,“哈哈,好小子!”

水根含一塊糖,甜香在舌尖化開時,突然想起老家句容的習俗。每年臘月廿三,母親都會用麥芽糖抹在灶王爺畫像的嘴唇上,好讓他“上天言好事”。不知這深宮高墻里,灶王爺能不能聽見匠人們的祈愿。

他想起剛剛去廚房取早飯時,看見錢主簿帶著慧明和一個陌生官吏穿過回廊,走進放帳本那間客房。慧明腰間蹀躞帶上的銅鑰叮當作響,在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水根躡手躡腳蹭到后窗,聽見錢主簿沙啞的嗓音傳出來:“從宮里打聽到,皇上這次到同泰寺,要派人專門審查修寺開支,你們的帳目要做好,絕不能有紕漏……”一陣寒風卷著雪粒子撲在水根臉上,將屋內的聲音壓得斷斷續續,窗戶紙被打得“砰砰”響,他趕快踮腳跑開。

水根拉住戴師傅的衣袖,在他耳邊把剛剛聽到的話敘說一遍,最后眼睛里放著光說:“師父,前幾天我在慧明的房間里,發現兩個帳本,同樣的項目,兩個帳本的銀子差得太多了。這次皇上親自來審查,一定能把這喝人血的爛和尚查出來!”

戴師傅看了他一眼,抿嘴搖搖頭,“沒那么簡單,這寺都修了幾百座,銀子花成了海,你見抓了幾個?”

“那塔上的楠木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帳本上的東西都清清楚楚,這還不好查?”水根壓低聲音,但掩不住內心的急切。

“有沒有聽說‘官官相護’,你能一眼看出來,我也能一眼看出來,那些官員照樣能一眼看出來,但他們本身就是一路貨。錢主簿貪的錢,有很多也送給了這些人,他們的銀子綁在一條繩上,命也就綁在了一條繩上。你說,他們還會去真查嗎,只不過一起哄皇上罷了。”老木匠喝了一大口粥,美美地咂著味。

“那皇上看了帳本,不也能發現貓膩嗎?”水根很失落,又有點期待地盯著戴師傅。

“讓皇上看的帳本,早修理的干干凈凈漂漂亮亮了,還能看出個啥?!崩夏窘城们米雷?,“趕快吃飯,要涼了?!?

陳水根心先涼了,氣哼哼地說:“我還想把和尚的帳本抄一份,看來也沒什么用。那就讓這幫狗東西一直喝老百姓的血,沒人管?”

戴師傅不緊不慢把一顆紅棗啃完,把棗核吐出來,“正午前把佛首的螺發染完。”戴師傅平靜地吩咐,用筷子指著一包石青顏料,“用雪水調,顏色更亮?!?

雪下了一整天。水根也像這天一樣,陰沉沉灰蒙蒙的。取晚飯時,燒火的老僧從灶膛里扒出個烤得焦黑的泥團,敲開后露出噴香的叫花雞?!傲_令君說戴老師傅最近咳得厲害,讓把這姜茶和雞脯肉帶給他。”

聞到這香噴噴的味道,水根才綻開一點笑容。

偏殿里的炭盆燒得正旺。戴師傅破天荒地沒在雕刻,而是對著盞孤燈出神。燈花爆響的剎那,水根看見老人手里攥著塊褪色的紅布,上頭繡著“長命百歲”四個字,針腳精細,字跡勁秀。

“師父,喝碗姜茶……”

戴師傅像是突然驚醒,慌忙把紅布塞回懷中。他接過瓷碗時,水根注意到老人腕間的傷疤泛著不正常的紫紅色——這是歲寒天里舊傷復發的征兆。

“你過來。”戴師傅突然壓低聲音,“你跟著我干一個來月了,能看出來,你肯下苦,講仁義,而且對官府、和尚弄虛作假、欺下瞞上很是痛恨,因此才收你做徒弟。早上你不是說,恨正義得不到伸張、惡人受不到懲罰?”

“嗯嗯!師父有什么好辦法嗎?”水根急切盯著師父,眼睛像冒出火。

“辦法有,但很危險,可能丟掉身家性命。”戴師傅也盯住水根的眼睛,想從中找到恐懼。

水根往桌上重重砸了一拳,“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怕他個球。眼睜睜看著這些官人和尚喝人血,比死了還難受?!?

“好小子,有骨氣!”戴師傅從佛首螺發間取出一片薄如蟬翼的金箔,“對著燈看。”

水根湊近燈焰,金箔在暖黃的光線下竟顯出細密的刻痕。那是幅簡略的輿圖,標注著同泰寺幾處偏殿的位置,其中藏經閣被重重圈了出來。

“這個比帳本厲害。讓皇上能夠真正看到真相,而且不得不真正去深查,就得當著眾人面揭發,人越多越管用。”戴師傅收起金箔,“你敢不敢做?”

水根覺得心“砰砰”跳得要蹦出喉嚨,眼睛里閃出一絲恐懼。隨即強穩住呼吸,微微顫抖著說:“我敢!”

戴師傅拍拍水根肩膀,壓低聲音,“不要怕,你只消按我說的去做,不會出差錯?!?

水根用力點點頭。

“明晚取飯時,”戴師傅的呼吸噴在水根耳畔,帶著姜茶的辛辣,“你趁僧人吃齋飯空當,去藏經閣,第三排經櫥底下有個暗格?!?

話音未落,殿外突然傳來靴子踩雪的吱嘎聲。戴師傅迅速將金箔藏入木縫,轉而拿起鑿子敲擊案幾——三長兩短,恰似民間驅儺的鼓點節奏。水根低頭研磨顏料,余光瞥見衙役在窗外探頭探腦。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但寒氣更直入骨髓。水根醒來時,戴師傅又已經早早起身,在佛首前忙碌。老人手中的刻刀在晨光中閃著冷光,每一刀下去,都帶起細碎的木屑。

“師父,每天都想著早些起來,可每天都早不過您老人家?!?

戴師傅頭也不回,“今日要把佛首的螺發全部染完?!?

水根揉揉眼睛,昨夜戴師傅給他看的那片金箔仿佛還在眼前晃動。他張嘴想問什么,卻見戴師傅微微搖頭,眼神示意門外有人。

果然,片刻后,慧明和尚帶著兩個小沙彌走了進來?;勖餮g銅鑰叮當作響,臉上堆著假笑:“戴師傅,再有十天,這佛首能不能完工?”

戴師傅佝僂著背,咳嗽兩聲:“這都日夜趕工了……”

慧明走近佛首,伸手摸了摸螺發,突然皺眉:“這顏色不對吧?我記得是靛青色?!?

“雪水調的石青,干后會深的?!贝鲙煾地啃币谎?,手上動作不停。

慧明訕訕地瞇起眼睛,突然轉向水根,卻像是對戴師傅說:“如今佛塔已然日夜趕工修完,丹陽尹蕭大人很是滿意。就差這最關鍵的佛像,你要把戴師傅照顧好,讓師傅多歇,你多干。如果耽誤了功夫,我揭你的皮,聽到沒!做完佛像,你就可以回家過年了?!?

水根沖慧明笑笑,“自然自然!”

戴師傅哈哈笑道:“大師傅,這幾天你安排的伙食不錯,我老木匠也識趣,把命都要搭上了,佛首五日內必完工。再往后如何收尾如何合體,是我戴家的秘技,就不用水根了,你讓他回家過年就行了?!?

慧明一聽,很是高興,拍了拍大肚子,“好,如果五日后佛首工成,就讓他回家過年?!?

待腳步聲遠去,水根才長出一口氣。戴師傅壓低聲音:“今晚照計劃行事,但千萬小心。這慧明是個老狐貍。”

“師父,徒弟還是想不明白,那金箔……那么小,如何讓眾人看到?”水根忍不住問道。

戴師傅搖搖頭,繼續雕刻:“慢慢你就知道了?!?

整個上午,水根都心不在焉。他一邊研磨顏料,一邊偷瞄佛首上的木縫——那片金箔就藏在那里。戴師傅昨夜的話在他耳邊回響:“藏經閣第三排經櫥底下有個暗格……”

午時將至,水根去廚房取飯。路過回廊時,他看見錢主簿、慧明還有上次那個官吏站在遠處低聲交談,不時指向藏經閣方向。水根放慢腳步,隱約聽到“賬目”、“清查”。那個官吏突然轉頭,銳利的目光掃過來,水根趕緊低頭快步走開。

回到偏殿,戴師傅已經停下手中的活計。兩人蹲在炭盆旁吃飯,戴師傅看看窗外無人,從懷中掏出一塊木牌遞給水根。

“這是?”水根接過木牌,上面刻著奇怪的符號。

“我修建這同泰寺時做的機關鑰匙?!贝鲙煾德曇魩撞豢陕?,“藏經閣的暗格需要這個才能打開。今晚僧人們會在酉時用齋,你在這個時間去取餐,有兩刻鐘的時間。”

水根攥緊木牌,手心滲出汗水:“師父,您來的時候被搜過身?為什么會有這些……”

戴師傅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咧嘴一笑:“別忘了,這同泰寺是我建的,每一個角落都可能被我放置了東西,比如這金箔,我也不可能自己帶過來。”

水根驚得瞪起了眼睛,自己要學的東西還有太多。

酉時將至,雪又開始飄落。水根取晚飯前,悄悄溜向藏經閣。暮色中,寺廟的輪廓變得模糊,只有幾處殿堂亮著燈。遠處齋堂誦經聲已經停下,僧人們開始用晚齋。

水根的心再次跳到了喉嚨口。他貼著墻根摸到藏經閣后窗。窗戶從里面閂住了,但有一扇的窗紙已經破損。手指伸進去輕輕一撥,窗閂開了,輕輕推開一條縫隙。

藏經閣內一片漆黑,只有外面的雪光映出一點光亮。水根翻窗而入,落地時踩到一卷經書,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他屏住呼吸,等了片刻,確認無人后才敢移動。

第三排經櫥……水根數著,在黑暗中摸索前進。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傳過來,水根心跳得幾乎蹦出來,腿哆嗦著蹲下,躲在一排經架后。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鑰匙的叮當聲——是慧明!

水根緊張得要暈過去。腳步聲在藏經閣門口停住,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清晰可聞。就在這將要窒息的一刻,遠處轟然響起鐘聲,有人高喊:“走水了!膳房走水了!”

慧明咒罵一聲,轉身跑開。水根長出一口氣,不待呼吸平穩,慌忙找到第三排經櫥。他跪在地上,摸索櫥底,果然發現一塊略微凸起的木板。用戴師傅給的木牌插入縫隙,輕輕一撬,暗格應聲而開。

水根向周圍掃視一圈,確定無人,輕輕拉開了暗格,里面是一卷薄薄的絲帛,打開絲帛,借著雪光,看到密密麻麻記著很多文字和數字:某年某月,金箔三百張,實發二百一十張;某年某月,楠木二十方,實收十方……

“帳本?”水根心里再次“砰砰”狂跳,這可比他在慧明帳房看到的帳本不知道多了幾十倍。他顫抖著雙手將絲帛放入懷中。將手伸進暗格,摸到一個木制的小圓筒。

“這就對了,”師父給他說的這兩樣東西都找到了。水根將圓筒放入懷中,從外面按了按,關緊暗格,看看沒有異樣,凝神聽聽閣外沒有任何動靜,縱身從原來的窗戶翻出。往膳房方向看去,濃煙和火光正猛。

“真是老天爺助我!”水根心里嘀咕一聲,低頭快速回到柏殿。

剛進門,一個衙役叫了一聲,把水根咱得一哆嗦?!昂伲∧窘常阍趺纯帐只貋恚埬兀俊?

水根穩住心神,沖正殿內露個笑臉,“官爺,廚房走了水,恐怕沒飯吃了。”

“走了水?”兩個衙役急匆匆沖出殿門,到外面看熱鬧去了。

水根故意放慢腳步,無事一樣回到偏殿,一進門,腿就軟了……

他將兩樣東西交給師父,師父看了一眼,確認無誤后,讓他到殿門看著外面的動靜,自己到墻角,打開一塊木墻板,把東西放進去。墻板關上,看不出任何痕跡。

看師父放好,水根兩步竄到師父身邊,眼睛里滿是疑惑,“師父,這兩樣東西,如何能當眾讓皇上看到官府的貪墨?”

戴師傅捶捶腰,慢慢坐在床鋪上,咳嗽兩聲才說:“水根啊,具體如何操作你不要問。開光大典那天就知道了。師父老了,對丹陽府來說,干完這個活計就沒用了。沒用了就不會讓我活著了?!?

水根驚得渾身一顫,“為什么干完這次就沒用了?丹陽府為什么要害師父?水根怎么聽不明白?”

戴師傅笑笑,讓水根坐下來,看了看將要完成的佛首,慢悠悠地說:“我原是丹陽府的營造大匠,這建康城的寺院,有一半以上都是我主事建造。你也看到了,這些官員和僧人從營造寺院里,搜刮了多少金銀。我多次警告、阻攔他們,一些工程材料被我堅決退回不用。起初他們想拉攏我,和他們一起貪,一起刮,我都沒有理會?!?

戴師傅嘆了一口氣,“看拉攏不成,他們就誣陷我腦子有病,將我關進丹陽府大牢。沒有殺我,是因為皇上欽點的一些木雕活計,其他人都達不到皇上滿意,他們離不開我。擔心再揭發他們的惡行,就說我腦子有病,這樣就算我說了什么,也是胡言亂語,不能作數。不幫他們做活,就給我灌下了慢性毒藥,定期給解藥。沒有解藥就渾身痛癢,咳個不停,生不如死。”

水根眼中流下熱淚,把眼前一根木條“咔嚓”折斷,“這伙王八蛋!”

“我老了,身體也被折磨得差不多了,他們不會讓我活多長時間的?!崩夏窘趁滞笊舷耱隍家粯拥膫?。“水根啊,算是天意吧,在我快活到頭的時候,結識了你,你聰明、仁義,敢當事……”老木匠拍拍水根的手,“也就把手藝盡心傳授給你,只是時間不多了,今后靠你慢慢磨煉,慢慢悟?!?

水根緊握住師父的手,淚流滿面,說不出話。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女兒。被他們抓到大牢之前,女兒剛五個月,我老婆生下這孩子就死了。聽說有衙役來搜捕,我抱著女兒逃到棲霞寺后墻外,看看追兵快要過來,就用手腕生生把水道的鐵篦子撬開,把女兒推了進去。后來一次到棲霞寺做活,打聽到女兒被方丈救下,但不知現在何處?!?

老木匠眼圈泛紅,目光呆呆地看看窗外的黑夜,又轉回來盯住水根,“我想求你出去后,幫我打尋打尋,找到后如還合意,就把女兒托付給你,女兒今年也有十八歲了……”

水根雙腿“咚”地跪地板上,抓住師父的手:“師父,我一定把師妹找到,把她帶到您面前。”

老木匠抿抿嘴角,“不行,如果帶到我這里,她也會被關進大牢,你們以后隱姓瞞名,好好過活?!?

老木匠拉水根起來,更加壓低聲音:“明天,我找個借口把你攆走,后面的事太危險,不讓你擔,記住我的話,一定把囡囡找到?!?

殿門突然被“哐哐”砸響,衙役粗啞的聲音傳來:“小木匠,火滅了,趕快去取飯,快餓死了?!?

水根答應一聲,用袖子抹干眼淚,向師父點點頭,沖進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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