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獄堂內，陰氣森森，兩側鬼火搖曳，將墻壁上猙獰的刑具影子拉得又長又詭異。

堂下百十名鬼差將蘇晚昭團團圍住，竊竊私語匯成一道刺耳的嗡鳴。

“一個掃地的苦力，竟敢動孟婆湯的心思，真是活膩了！”

“聽說她拿去換酒喝了，嘖嘖，這膽子比天都大。”

“有什么奇怪的，這種卑賤的魂，在陽間就是個偷雞摸狗的貨色，到了陰司也改不了本性。”

嘲諷和鄙夷如冰冷的鐵鏈，一圈圈纏繞上來。

然而，被押在堂中的蘇晚昭卻仿佛置身事外，她那張素凈的臉上沒有絲毫慌亂，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就像一座沉默的孤礁，任由惡意的浪潮如何拍打，自巋然不動。

那名怒氣沖沖的判官助手見她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更是火冒三丈，唾沫星子橫飛：“蘇晚昭！人證在此，你還有何話可說？你可知盜竊孟婆湯是何等重罪？打入十八層地獄都是輕的！”

蘇晚昭終于緩緩抬起眼，那雙眸子清冷如古井，不起半點波瀾。

她沒有看叫囂的助手，也沒有理會醉眼惺忪的牛三炮，目光徑直越過眾人，落在人群后一個畏畏縮縮的身影上。

“我只問一句，”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嘈雜，“湯房的值守記錄呢？昨夜子時，是誰當值？”

此言一出，堂上瞬間靜了剎那。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轉向了那個角落。

被點到名的湯房伙夫湯老九一個激靈，渾身肥肉都哆嗦了一下，低著頭從人群里擠出來，雙手在身前緊張地搓著，支支吾吾地回道：“是……是我……我守的夜，可……可我真的什么都沒看見啊……”

“是么？”蘇晚昭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冷弧，視線如同鋒利的刀尖，死死釘在他不斷摩挲的袖口上，“你沒看見？”

那袖口布料陳舊，卻有一小塊地方顏色深暗，像是被什么濃稠的液體浸透過，留下了一片暗紅色的污漬。

湯老九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臉色刷地一下白了，連忙把手往身后藏，強作鎮定地辯解：“我……我這是不小心蹭到的鍋底灰！”

“鍋底灰？”蘇晚昭輕笑一聲，笑聲里滿是譏誚，“湯老九，你在湯房熬了三十年湯，難道不知道孟婆湯要用文火熬足九個時辰，湯色才會由紅轉金，鍋中泛起綿密的金色湯泡嗎？”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厲：“可我昨夜三更路過湯房窗外，鍋里翻滾的全是細碎急促的白泡！那分明是火候不足，至少差了兩個時辰的模樣！這樣的湯，效力十不存三，難怪今日投胎的魂靈怨氣沖天！你掌勺三十年，連火候都看不準了？”

湯老九汗如雨下，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蘇晚昭步步緊逼，清冷的聲音在堂中回蕩：“火候不足，湯中的雜質浮沫自然會比往日多上數倍。你這只‘漏勺’，每日最愛撈的便是那層浮沫，想必今早撈得格外過癮吧？”

話音未落，她手腕一翻，一只柄身磨得發亮的舊漏勺憑空出現在掌心。

正是湯老九從不離身的那只。

“這東西，是你掉的吧？”

湯老九看到漏勺，瞳孔驟然一縮，仿佛見了鬼一般，連連后退：“不……不是我的！我的勺子好好的！”

“哦？”蘇晚昭挑眉，也不與他爭辯，只是當著眾人的面，修長的手指在那漏勺柄的末端輕輕一掰。

只聽“咔噠”一聲輕響，漏勺底部竟彈開一個暗格，一截中空的內腔赫然暴露在眾人眼前。

內腔里，殘余的半勺暗紅色湯液正微微晃蕩，散發著一股奇特的草木氣息。

滿堂嘩然！

“這……這是備用勺！我……我剛剛清理完，準備收起來的！”湯老九臉色慘白如紙，語無倫次地嘶吼著，做著最后的掙扎。

“清理？”蘇晚昭冷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像淬了冰，“那就讓驗靈盆來幫你‘清理’一下，看看這究竟是什么東西！”

說罷，她手腕一揚，那只暗藏玄機的漏勺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被精準地扔進了堂前那口碩大的驗靈盆中。

“嗡——”

一聲悶響。

原本清澈如鏡的盆中水，在漏勺落入的瞬間，仿佛滴入了一滴濃墨，猛地一下變得漆黑如夜！

緊接著，黑色的水面開始劇烈翻滾，一幕幕虛幻的光影從中浮現。

光影之中，正是昨夜子時。

湯房內，湯老九鬼鬼祟祟地用那只特制的漏勺，從沸騰的湯鍋中舀出滿滿一勺濃稠的湯液，小心翼翼地倒入一個精致的白玉瓶中。

那玉瓶瓶身上，赫然刻著四個觸目驚心的小字——忘情散·陽間貨。

真相大白！

整個膳獄堂死一般的寂靜，先前還對蘇晚昭極盡嘲諷的鬼差們，此刻一個個目瞪口呆，張大了嘴巴，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

他們看向蘇晚昭的眼神，已經從鄙夷變成了驚駭和敬畏。

誰能想到，一個身份卑微、終日與掃帚為伴的苦力，竟能憑借一鍋湯泡，就斷定出火候差異，并順藤摸瓜，揪出了監守自盜的內鬼！

高堂之上，一道厚重的帷幕之后，隱于暗廊的楚硯之放下了手中的卷宗。

他修長的指尖在案卷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沉悶的聲響。

深邃的目光穿透陰影，落在堂中那個纖細卻挺拔的身影上，低聲自語：“竟能憑湯泡斷火候……這份眼力，倒比司里九成的判官都更懂規矩。”

他提起朱筆，在蘇晚昭案卷的首行，緩緩落下了三個字。

蘇氏，可用。

風聲嗚咽，吹過奈何橋頭。

蘇晚昭最終被無罪釋放，湯老九則被鐵鏈鎖走，等待他的是更嚴酷的刑罰。

喧囂散盡，那些前一刻還對她冷眼相向的鬼差，此刻都換上了敬畏而討好的笑容，但蘇晚昭一概沒有理會。

她沒有回到自己那間簡陋的宿房，而是獨自一人，默默走到了孟婆湯房外。

夜色更深了，湯房里依舊燈火通明，新一鍋的孟婆湯正在熬煮，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散發出濃郁的藥香。

她尋了處石階坐下，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小小的布包。

布包打開，里面是一捧細膩的灰色灰燼。

她伸出指尖，輕輕摩挲著那捧再也感覺不到溫度的殘灰，仿佛在撫摸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貝。

夜風吹起她額前的碎發，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聲嘆息，在這空曠的輪回司前幾不可聞。

“小灰，你總說我笨手笨腳，連地都掃不明白……可你看，我現在倒學會去查案子，去管人家的湯勺了……”

她低低地笑著，眼眶卻微微泛紅。

“可笑吧？我只是想安安靜靜地在這里掃地，等你回來……但他們，連一碗湯都護不住。”

她的指尖在灰燼上輕輕一點，聲音里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骨的寒冷與決絕。

“這地府，若是連一碗該忘情的湯都守不住清明，你留在人間的那些不甘和怨恨，我又拿什么來為你掃干凈？”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光潔的額間，一道沉寂許久的金色符文，如星辰般極快地閃爍了一下，旋即隱沒。

無人察覺的湯房深處，那口巨大的湯鍋底下，一縷因火候不足、效力減弱而未能完全化解的魂靈怨氣，正像一條沉睡的黑線，在金色的湯液中悄然凝結，越發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