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知道自己是在和誰說話？”

雪里真手里刀鋒再近半分，已貼緊薩麗赫脖子上的大動脈。

“當然，遼國最后的希望——耶律大石。”薩麗赫極為不屑地瞟了一眼雪里真，淡然道，“不過，現(xiàn)在只是一條惶惶逃命的瘸狼而已。”

“你？”

大石伸手制止已要暴走的雪里真，靜靜地盯著薩麗赫，低聲喝問：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薩麗赫清澈至極地眼睛看向耶律大石，笑道：“幫助你們。”

“哼！”雪里真冷笑道，“你這神神叨叨的女巫，又能做什么？”

“我能替你們借風、借火、借命，但代價是——”

她指向七人：“每用一次，你們當中少一人。”

一片靜匿。

“好！”阿里攥緊火藥筒：“我先來！”

遠處沙丘，突然升起一股黑煙。

薩麗赫抬眼，笑意更深：“追擊你們的金軍主力到了，兩個猛安，順風。”

大石心里一驚。

在女真語中，“猛安”（明安）意為“千”，即千夫長。

兩個猛安就是兩個女真千戶，沒想到金軍為了追擊自己這八個人，竟然出動了兩個千戶。

雖然，一般來說，這個時期的女真猛安多不滿編，但兩個猛安至少也有一千七八百騎兵。

金軍號稱“滿萬不可敵”，這一千七八百騎兵可絕對強大至極。

薩麗赫伸出一根手指，在虛空輕輕一點。

“想活，就選人。”

她沒有再理會仍然用刀抵住自己的雪里真，轉(zhuǎn)身走向蘆葦，背影被月光拉得細長，像一截即將折斷的蘆葦桿。

大石八人站在原地，風從背后吹來，帶著金軍鐵蹄的震動。

銅鏡在大石手里，冷得像一塊冰，卻又燙得像一塊炭。

他回頭，看見阿里躍躍欲試的雪白牙齒，看見雪里真握緊的刀，看見韓德讓僅剩的右臂微微發(fā)抖。

第一條人命，該是誰？

沙丘頂端，第一支金軍火把已經(jīng)亮起，像一顆急速墜落的流星。

而水下，銀鈴再次響起，這一次，聲音來自每個人的心底。

“當然，如果不選人的話，殿下還可以給我一個未來的承諾，不設限的那種。”

女巫銀鈴般的笑聲在綠洲上空蕩漾。

“殿下，你愿意嗎？”

大石微微一怔：“為什么？”

此刻，大石手中銅鏡大閃。

鏡光映出白狼影像，栩栩如生，隨即隱沒。

“殿下，你是我的白狼王！也就是我的新主人！”

薩麗赫突然神色嚴肅地面對大石恭敬跪下，匍匐在地。

“因為在這里，我已埋下足以炸翻整個綠洲的火藥，所以必須留下一人在金軍到達之時引火。”

“否則，我們一個也跑不了！”

“殿下，你是否可以起誓，再立大遼？”

大石正色，右手撫于胸口：“不復大遼，誓不為人。”

夜像一匹黑綢，鋪在月牙綠洲的蘆葦蕩上。

慈燈把七根蘆葦放在磨得發(fā)亮的馬鞍上，用小刀削得一般長短，又在其中一根頂端輕輕刻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凹痕。

“短者留下，長者離開。”少年僧人的聲音輕得像風，卻壓住了所有心跳。

沒有人后退。

七個人圍成半圈，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長，像七柄斜插的刀。

阿里第一個跪下，把空空的火藥筒抱在懷里，笑得像赴宴：“我這條命是殿下?lián)斓摹＝疖娮穪頃r，我本要被當奴隸賣掉。殿下說‘跟我走’，我就有了名字。現(xiàn)在，輪到我給殿下開路。”

他說得輕描淡寫，手指卻在筒身上深深掐出一道白痕。

雪里真把雙刀反插進沙里，單膝跪在大石面前，聲音低而堅：“若非要一人死，我愿替殿下。狼居胥山還沒插上契丹旗，殿下不能倒。”

她抬頭時，火光映出眼角一道極細的疤，那是第一次為大石擋箭留下的。

疤在跳，像另一條細小的血線。

韓德讓用獨臂把弩機橫在膝上，粗糙的手指撫過弦槽：“我射殺了十六名金騎，早夠本了。只是——”他頓了頓，望向大石，單手撫胸，重重垂首不語。

老塔姆盤腿坐在最外側(cè)，手里捻著一根駱駝韁繩。

他沒說話，只是把繩結(jié)解開又系上，系上又解開。

那是他每次出遠門前的習慣——他知道自己可能回不來，但駱駝要認得路。

安延福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我、我口吃，我只是一個翻譯。如果非要留下一個人，那就是我吧。”

慈燈輕輕把佛珠纏在腕上，指節(jié)卻因用力而發(fā)白：“我正在替殿下抄《金剛經(jīng)》，還剩最后兩卷。若我死，那就請殿下替我寫完吧。”

赫連奴最后開口。

老人用鷹杖輕點地面，聲音沙啞卻有力：“我活了六十年，替先帝養(yǎng)過鷹，也替殿下守過夜。剩下的路，你們年輕人去走。我只求一件事——”

他抬頭，目光穿過火堆，直直落在大石臉上，“讓老奴最后再護一次少主。”

七根蘆葦，靜靜躺在馬鞍上。

大石伸手，想先抽，卻被七只手同時按住。

“殿下不能。”

“殿下還有旗要插。”

“殿下還有國要復。”

七道聲音疊在一起，像七面鼓同時擂響。

面前火堆“啪”地爆出一簇高焰，照得每個人眼里都燃著火。

大石喉頭滾動，最終把七根簽握成一團，用力拋進火里。

“我耶律大石，不要你們?nèi)魏我蝗说拿！?

火焰舔上蘆葦，噼啪作響，像一場無聲的起誓。

火光中，七個人影并肩而立，影子合成了一面巨大的狼旗，獵獵于夜。

“阿拉烏丁。”

薩麗赫突然叫道。

卷發(fā)碧眼少年苦笑上前。

“我們留下！”

阿拉烏丁毫不猶豫答道：“是！”

薩麗赫伸出右手與大石擊掌。

“殿下，如果我們成功阻延金軍追擊，可否給我一個承諾？”

大石眼光柔和。

“你說。”

“殿下建國，我若不死，請封我國師之位！”

大石點頭：

“可以！我在可敦城等你們回來。”

“哈哈哈，殿下請上路，待會兒，我會用最絢麗的煙火為殿下送行！”

薩麗赫竟豪情萬丈，不輸男兒姿態(tài)。

大石靜靜看了薩麗赫和阿拉烏丁一眼，重重點頭。

“我們走！”

八人翻身上馬，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