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塔矗立在破曉的微光里，青灰色的磚石爬滿暗綠藤蔓，枯枝纏繞如龍蛇盤踞。

霧氣浮動，在塔身與藤影間游移，時而吞沒半截殘垣，時而散作縷縷煙痕。

天邊晨曦初露，一線金光刺透霧靄，將塔尖斷裂的輪廓鍍上薄刃般的鋒芒。

藤葉上的夜露未晞，映著漸亮的天色，仿佛懸著千百粒細(xì)小寒星。

風(fēng)過時，塔影與霧色一同搖晃，恍若某種蟄伏的巨物正緩緩蘇醒。

梁三魄負(fù)手而立，凝視著天邊那輪掙扎出云層的朝陽，鐵鑄般的面容映著金紅色的光。

他忽然開口，聲音如同銹刀刮過青石：“八公，你是當(dāng)值的副掌門...”

這句話像塊冷鐵砸在眾人心頭，空氣驟然凝固，連呼吸都成了奢侈的聲響。

梁八公那赤紅虬髯微微顫動，上前半步抱拳：“門主有何吩咐？”

“傳我的令下去...”梁三魄袖中突然飛出一枚金鏢，釘入三丈外的老松樹干，“自今日起，凡太平門子弟遇見下三濫的人，必須以禮相待，克制忍讓；凡現(xiàn)有針對何家的計劃，即刻全部停止！”

他鷹目掃過眾人，補(bǔ)上最后一句，“如有人違反這兩條規(guī)矩，殺無赦！”

山風(fēng)驟緊，梁八公與身旁的梁寒削交換眼神，后者樹皮般的臉上皺紋更深了。

“門主，”梁八公終究忍不住開口，虬結(jié)的指節(jié)捏得咔咔作響，“如此禮遇‘下三濫’，是否太過了？江湖上定會以為...我們怕了何家...”

“呵呵。”梁三魄冷笑一聲、鬼魅般閃到梁八公面前，枯瘦的手指捻住對方雪白的長須，“你等都眼瞎不成？”

他慢條斯理扯下三根胡須，在指尖搓成細(xì)繩，“沒瞧見何少君在賭斗中勝過了我嘛？子弟們不服氣...”

他忽然將胡須繩彈向梁寒削面門，“我看是你等十二值年副掌門不服氣才是。”

四位副掌門背后沁出冷汗，梁三魄招了招手，四人立即躬身湊近。

他扯開箭衣領(lǐng)口，露出那枚裂成兩半的銅扣。

晨光穿過銅扣裂縫，在地上投下細(xì)如發(fā)絲的光痕。

“能摘你的扣子，就能穿你的喉嚨。”

梁三魄的聲音忽然輕得像嘆息，他指尖撫過銅扣斷面——那切口平滑如鏡，竟無半點(diǎn)毛刺。

“人家留手時，連銅屑都沒震落一粒。”他忽然提高聲調(diào)，“還讓了三年的鹽路！這誠意，夠買十條老子的命！”

霧氣散盡，陽光如劍刺穿云層。

眾弟子齊聲應(yīng)諾的聲浪震落松針無數(shù)。

梁三魄袍服鼓蕩，像只老鴉般掠下山崖，只在泥地上留下七個深淺一致的腳印，排成北斗之形。

......

天光如劍破曉，云浪碎成金箔。

山脊鍍上鋒芒，露珠凝作一團(tuán)懸在草尖。

飛檐鴟吻吞盡殘星，忽的吐出一道霞光，點(diǎn)燃整座沉睡的山峰。

松濤里藏著未收鞘的劍鳴，石階上滾落昨夜未干的刀光。

清晨的山嵐帶著幾分涼意，薄霧在山間緩緩流動。

何安見林晚笑衣衫單薄，便從何煙火手中接過那件貂皮袖衣，輕輕披在她的肩上。

林晚笑抬眸望向情郎，嘴角泛起甜蜜的笑意，只是眉宇間仍隱約可見一絲愁緒。

待何安轉(zhuǎn)頭環(huán)視四周，只見何煙火、何簽等一眾何家子弟個個面帶不忿，顯然對自己先前的決定頗有微詞。

阿里向來是個不肯吃虧的主，仗著門主大哥的寵愛，此刻更是按捺不住，大聲嚷嚷道：“門主大哥，您明明贏了那梁三魄，為何還要將鹽道讓給‘太平門’三年？”

“這要是傳出去，江湖上一定要笑話咱們怕了他們梁家，這...多沒臉面啊！”

何煙火沒有理會阿里的叫嚷，而是上前一步，恭敬中帶著幾分猶豫地說道：“門主，阿里雖然說話直白了些，但道理確實如此。”

“鹽路可是咱們家的命脈，這一讓就是三年...門中子弟們心里都不太痛快。”

何安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只見除了憨厚的何懼之還在傻笑，其他子弟都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眼中滿是期待與不解。

他心中暗嘆，知道這些年輕人都是為生計擔(dān)憂，畢竟鹽道關(guān)系著每個人的衣食住行。

他招了招手，示意眾人圍攏過來，自己則在一塊突出的山石上坐下，語重心長地解釋道：“我讓出鹽道三年，并非一時沖動。”

“首先，在鏟除‘大平門'這件事上，咱們‘下三濫’確實背棄了前盟，這不是隨便給個交代就能揭過去的。”

“可是門主...”何敢掙脫何畏的拉扯，上前行禮道：“那都是何必有我下的令，與我們...沒什么干系啊...”

“你想得太淺了。”何安并未責(zé)怪后輩的冒失，只是擺了擺手打斷道：“一筆寫不出兩個何字，誰下的命令并不重要。”

“既然我等繼承了‘下三濫’的名號，就要承擔(dān)起先輩的過失。”

“再者說，私鹽終究是見不得光的買賣，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卻只能賺些蠅頭小利，實在不值當(dāng)。”

見眾人仍面露不服，何安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箋遞給何煙火，朗聲笑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我既然敢讓出鹽道，自然早有準(zhǔn)備。且不說晚笑的白砂糖和肥皂生意，還有‘千葉山莊’的煉鐵之術(shù)，單是這紙上的三樣?xùn)|西...”

他指著何煙火手中的紙箋，胸有成竹地說道：“就足以保證'下三濫'子弟十載衣食無憂，更能讓家門徹底壟斷三條商路。”

“在這世上，唯有壟斷才是立家之本，其價值豈是區(qū)區(qū)錢財可比？”

“所以爾等不必?fù)?dān)憂，財貨此等小事...“

“對本門主來說，易如反掌！”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紛紛湊上前想看清紙上內(nèi)容。

誰知何煙火與林晚笑交換了一個眼神后，竟將紙箋收入懷中，喜形于色地躬身道：“門主英明！待回門后，我立即將此物呈報處哥兒，讓他安排得力人手專營此事。”

“從今往后，何家子弟再也不碰，私鹽這等腌臜買賣了！“

就在眾人一頭霧水之際，阿里悄悄湊到何秀耳邊，壓低聲音問道：“阿秀，那紙上寫的'制冰之術(shù)'我還能明白，可這'味精'和'玻璃'卻是聞所未聞...你可知道此是何物？“

何秀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去不再理會。

山間的晨霧漸漸散去，陽光透過云層灑在眾人身上，仿佛預(yù)示著何家即將迎來的新氣象。

......

晨光初透，齊州城的青石板路上浮動著薄霧。

沿街的炊餅鋪子已支起蒸籠，白汽裹著麥香漫過街角，與茶肆里新煎的杏仁茶香氣交織。

挑擔(dān)的貨郎搖著銅鈴走過，竹筐里嫩藕與菱角還沾著西湖（非杭州的西湖）的露水。

州橋下的早市人聲漸起，魚販將活蹦的黃河鯉魚甩進(jìn)木盆，水花濺濕了圍觀孩童的布鞋。

一縷朝陽爬上府衙的鴟吻，照得瓦當(dāng)上的青苔晶瑩如翠，而巷尾老儒生的窗前，墨錠正化開在澄泥硯里，驚醒了蜷在《論語》上打盹的貍奴。

晨光熹微時，眾人回到熙熙客棧，匆匆用過炊餅、油炸檜和熱騰騰的餛飩后，便各自回房歇息。

何安輕手輕腳地為娘舅何懼之掖好被角，正欲離開，卻被他突然攥住手腕。

何懼之半夢半醒間憨態(tài)可掬，連聲追問：“安哥兒，幾時去接你娘親回家？我...我著實想她得緊，就怕她早忘了我這不成器的弟弟...”

何安聞言鼻頭一酸，蹲下身來輕拍娘舅青筋微凸的手背：“舅父且寬心，午后我們便啟程。”

“離家前娘親日日念叨，定要我尋您回去。血脈至親，她怎會不記掛？”

巨漢這才展顏，連道幾聲“甚好”，裹著被子沉入夢鄉(xiāng)，唇間仍呢喃著“阿姊”二字。

何安望著舅舅孩童般的睡顏，嘴角噙笑，又替他攏了攏被角，這才掩門離去。

沿著雕花木廊行至三樓，何安在林晚笑房門前駐足良久。

叩門聲驚動了屋內(nèi)人，只見林晚笑雙頰緋紅地拉開房門，發(fā)間珠釵輕顫，顯是方才正忙著梳妝。

踏入房中，但見床榻邊堆滿綾羅綢緞，妝臺上胭脂水粉與各色禮盒交疊，活脫脫將半間客棧變作了女兒家的閨閣。

何安見狀心下了然，這分明是佳人即將拜見未來婆婆，正忐忑不安地籌備行頭。

“何郎來得正好！”林晚笑捏著張古老胭脂盒，指尖微微發(fā)顫，“明日就要見...見令堂，你可知她偏好何種妝扮？”

何安故意慢條斯理地啜著茶，瞧她急得耳根通紅，才促狹道：“可是要見婆婆了，我們笑笑緊張得連胭脂都挑不好？”

話音未落，就見美人羞惱地跺腳：“凈說渾話！快些來幫我瞧瞧...”

她咬著唇瓣的模樣，恰似三月枝頭初綻的桃花。

何安終是笑著上前，指尖掠過琳瑯妝品，挑出檀色口脂與天水碧百迭裙：“娘親素愛清雅，這般搭配最是相宜。”

銅鏡前，林晚笑將裙裾貼在身前比劃，鏡中人影頓時添了幾分大家閨秀的端莊，又不失少女嬌媚，倒叫她自己也看得怔住了。

待她小心翼翼折好衣裙，又指著滿地錦盒輕聲道：“這些...都是備給令堂的見面禮...”

何安望著堆積如山的禮盒苦笑，終究精選出金鳳釵、珠翠耳墜、羊脂玉鐲并那盒張古老胭脂。

林晚笑猶不放心，又添了支白角長梳，這才將禮物整齊碼放。

正當(dāng)她撫平裙擺長舒口氣時，忽覺腰間一緊，何安已從身后環(huán)住她，溫?zé)岜窍⒎鬟^耳垂：“申時便要啟程...不若先歇息片刻？”

林晚笑作勢要掙，轉(zhuǎn)身卻攀上他脖頸嬌嗔：“冤家...”

余音未落，整個人已被打橫抱起。

青紗帳落下時，燭影搖紅，羅裳半解，唯聞?wù)砼夏剜绱核?

雖云雨纏綿，終未逾越禮法之界。

......

沂山的天空還是如此澄凈，幽藍(lán)清澈不染一絲的塵埃。

遠(yuǎn)山如黛，層巒疊嶂間浮動著輕紗般的山嵐，時而聚攏，時而飄散。

白云悠悠，在湛藍(lán)的天幕上舒展，偶爾被山風(fēng)撕扯成絮狀，又緩緩彌合。

山澗的小溪潺潺流淌，水聲清越，撞擊著溪底的卵石，濺起細(xì)碎的水花。

瀑布從崖壁傾瀉而下，如銀練垂落，轟鳴聲在山谷間回蕩，激起的水霧在陽光下折射出細(xì)小的虹彩。

古樹盤踞在山腰，枝干虬結(jié)，樹冠如蓋，投下斑駁的陰影。

山風(fēng)掠過，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低語。

夕陽西沉?xí)r，余暉染紅了半邊天空，云霞如火，映照著何安曾經(jīng)練刀的山頭。

那是一片開闊的崖坪，刀痕早已被歲月磨平，唯有山風(fēng)依舊呼嘯，似在訴說往昔的那位俊俏少年。

何安雙臂環(huán)抱著身前的林晚笑，兩人共乘一匹通體烏黑的高頭大馬，馬蹄踏在崎嶇的山路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身后跟著“下三濫”門下十?dāng)?shù)位弟子，隊伍在山間蜿蜒前行。

何懼之心中惦念著久未見面的阿姊，不時焦躁地催促著家族晚輩，他那洪亮的吼聲如同驚雷般在山谷間回蕩，震得樹梢上的鳥兒紛紛驚飛。

“笑笑，你看那邊。”

何安輕輕揚(yáng)起馬鞭，指向崖坪上一株蒼勁的老榆樹，眼中泛起追憶的神色。

那榆樹枝干虬結(jié)，樹皮斑駁，顯然歷經(jīng)了無數(shù)風(fēng)雨。

“此處便是我當(dāng)年練刀的地方。”他的聲音里帶著幾分感慨，“小時候娘親對我要求極嚴(yán)，每日必須揮刀五千次，少一次都不許回家吃飯。”

“那時我才三歲，每天從旭日初升一直練到暮色四合，直到手臂發(fā)麻抽搐，才能拖著疲憊的身子下山。”

林晚笑聞言，輕輕握住何安布滿老繭的手掌，指尖溫柔地?fù)徇^他虎口處厚厚的繭子，眼中流露出心疼之色。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她柔聲說道，“若非令堂當(dāng)年的嚴(yán)格教導(dǎo)，也不會有今日武功卓絕的你。只是...”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幾分，“那時你不過是個三歲的孩童，令堂竟也能狠得下心...”

“哈哈，晚笑姑娘！”

一旁的何簽聽到這番對話，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在山間激起陣陣回音。

“你可別被安哥兒給騙了，嫁姐對自己的獨(dú)子已經(jīng)算是格外開恩了。”他抹了把笑出的眼淚，繼續(xù)道：“想當(dāng)年阿姊操練我等時，那可是每日要揮刀一萬次才算過關(guān)。”

“每次練完刀，我都累得像條死狗似的，連爬回房間的力氣都沒有，常常直接倒在練武場上就睡著了。”

“揮刀一萬次值得甚么？！”何懼之見眾人談笑風(fēng)生，越發(fā)不耐煩地催促道：“我當(dāng)年練功時，每天還要背著千斤巨石上下山呢！”

他粗獷的聲音里滿是不耐，“都別在這兒磨蹭了，快些趕路！早點(diǎn)見到阿姊才是正經(jīng)事！”

在他的連聲催促下，眾人只得收起談笑，紛紛揚(yáng)鞭催馬。

馬蹄聲頓時密集如雨，一行人沿著蜿蜒的山路疾馳而下，朝著山腳下那座古樸莊嚴(yán)的慈云寺飛奔而去。

山風(fēng)呼嘯著從耳邊掠過，卷起陣陣塵土，卻掩不住何安見母的急切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