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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你選哪條路?

子時已過,皇城深處,萬籟俱寂。

英國公張維賢的馬車,沒有前呼后擁,只在兩名親兵的護衛下,悄無聲息地駛過長安街,停在了東華門的偏門外。

鉛灰色的天幕下,巨大的宮墻如同一頭沉默的巨獸匍匐在黑暗里,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威嚴。

一名小太監早已提著燈籠在門內等候,見到張維賢下車,他躬身行禮,聲音壓得極低:“國公爺,陛下在乾清宮等您。”

張維賢點點頭,整了整身上那件暗青色的素面公服,他的腰背依舊挺得筆直,那是常年戎馬生涯留下的烙印,只是那雙曾經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卻染上了一層歲月沉淀下來的渾濁與疲憊。

深夜奉召入宮,對一位開國勛貴之首而言本是殊榮,但不知為何,今夜的風刮在臉上,卻帶著一股蕭殺之意,張維賢心中有一種預感,今夜的召見,非同尋常。

穿過一道道幽深的宮門,走過漫長而空曠的御道,乾清宮那溫暖而明亮的燈火,終于出現在視野盡頭。

那光,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像是一座孤島。

踏入乾清宮的門檻,一股暖氣迎面撲來,夾雜著淡淡的墨香和一種陌生的..屬于炭筆的干燥氣息。

張維賢的腳步微微一頓,沒有他想象中的威嚴肅穆。

年輕的天子并未高坐于龍椅之上,他只穿著一身尋常的玄色窄袖常服,正俯身在一張巨大的御案前。

案上鋪陳的不是奏疏,而是幾幅巨大的地圖,上面用炭筆畫滿了各種奇怪的線條與標記。

燭火搖曳,將皇帝專注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背后的蟠龍金漆屏風上,竟有一種與這宮殿的奢華格格不入的孤寂與專注。

“英國公來了。”朱由檢沒有抬頭,聲音平靜地從圖紙間傳來,“賜座。”

王承恩悄無聲息地搬來一個錦墩,放在御案不遠處。

“謝陛下。”張維賢依言坐下。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的景象,這位新君登基以來的種種舉措,早已在京城勛貴與文官集團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人們畏懼他,揣測他,卻無人能看懂他。

此刻,置身于這間不像皇宮正殿,反倒像某個秘密工坊的乾清宮內,張維賢心中的那份不安愈發濃重。

朱由檢終于直起身,他繞過御案走到張維賢面前,他的臉上沒有君王的威儀,也沒有少年的青澀,只有一種超乎年齡仿佛已經計算好了一切的冷靜。

“國公,深夜召你前來,是想請你看一樣東西。”

他沒有讓太監代勞,而是親手從御案上拿起一疊用麻繩捆扎的文書,遞到了張維賢的手中。

那文書入手,沉甸甸的。

紙張是上好的宣紙,但上面沒有翰林學士們那飄逸的館閣體,而是用一種雕版印刷出來的宋體字排得整整齊齊。

張維賢的目光,落在了封皮那一行大字上——

《關于京營“資產重組”及“扭虧為盈”之項目計劃書》。

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資產重組”?“扭虧為盈”?

這是什么話?這是商賈市儈之言!堂堂大明京營,國之干城,怎能用如此粗鄙的詞匯來形容?

一股被冒犯的怒意,在他心中升起。

然而,當他翻開第一頁看到里面的內容時,那股怒意便瞬間被一種刺骨的寒意所取代。

“一、項目背景及問題分析(現狀評估)……”

文字是冰冷的,但文字背后的數據,卻像是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他的心上。

“京營三大營,在冊總兵力,十二萬七千四百五十二人。”

“經東廠校場、兵仗局、糧秣庫三處交叉核驗,實有兵員,不足五萬。”

“能戰之兵,不足一萬。”

“在冊戰馬三萬一千匹,實有三千二百余匹……”

“每年耗費國庫一百八十萬兩……”

張維賢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這些數字他心里不是沒有數,作為執掌中軍都督府的勛貴之首,京營的糜爛他比誰都清楚。

吃空餉、占軍田、盜賣軍械……哪一家公侯府邸,沒在這潭渾水里撈取好處?

便是他自己的英國公府,也不能免俗!

他知道爛,但他從不敢,也從不愿去親眼看一看,這攤爛泥到底有多深,有多臭!

他們這些勛貴,就像一群住在一棟百年豪宅里的敗家子,明知道房子的地基已經被白蟻蛀空,房梁也已腐朽,卻依舊粉飾著外墻,在即將倒塌的屋子里醉生夢死,爭搶著最后一點浮財。

而現在,這位年輕的皇帝,就用這樣一份冷酷無情的“驗房報告”,將這棟豪宅所有的偽裝,撕得粉碎,把那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結構,血淋淋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震驚過后,是深入骨髓的羞愧。

他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靖難元勛張玉,那位在東昌之戰中,為救太宗皇帝而力戰身亡的“河間王”。想起了英國公府世代相傳的,是“忠勇”二字。

可看看現在!看看這份報告!

“忠”在何處?“勇”在何方?

只剩下了一群趴在帝國身上吸血的蛀蟲!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

他繼續往下看。

“二、項目核心目標……”

“三、項目執行路徑……”

“清產核資”、“組織架構重組”、“核心業務升級”……這些陌生的詞匯,每一個都像是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析著京營的病灶,并給出了最直接、最殘酷的治療方案。

“廢除衛所世襲制,裁汰老弱病殘。”

“軍官選拔,唯才是舉,打破勛貴壟斷。”

“引入新式火器,推行‘三疊陣’……”

張維賢的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

如果說,前面的數據分析,讓他感到的是羞愧,那么這后面的改革方案,讓他感到的,就是徹骨的恐懼。

這不是改革。

這是革命!

這是要將勛貴階層賴以生存的根基——對軍隊的世襲控制權,連根拔起!

他幾乎可以想象,這份計劃書一旦推行,將會激起何等瘋狂的反噬。

整個京城的勛貴集團,會像被捅了的馬蜂窩一樣,不顧一切地撲上來,將執行者撕成碎片。

他看到了最后一部分。

“四、資源預算及激勵機制……”

“軍功授銀:斬首一級,賞銀二十兩!”

“軍功授田:每收復百里失地,有功將士可分其中四成土地!”

“戰利品分配:繳獲之物,六成歸士兵!”

張維賢的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

他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眼前的朱由檢。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

皇帝要做的,不僅僅是重整一支軍隊。

他要做的,是創造一個全新的、以戰爭和利益為紐帶的軍事集團!

他要用最赤裸裸的土地和金錢,去喂養出一頭只聽命于他自己的戰爭猛獸!

而這頭猛獸的飼料,不僅是關外建奴的血肉,更是大明內部,所有阻礙它前進的……一切!

這份計劃書,不是寫給臣子的奏疏。

這是一份魔鬼的契約。

“國公,看完了?”朱由檢的聲音,將他從震驚中喚醒。

張維賢緩緩合上文書,那薄薄的幾十頁紙,此刻卻重如泰山,他沉默著,沒有說話。

大殿之內,只剩下燭火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嗶剝聲。

朱由檢沒有逼他,只是踱步到窗邊,推開了窗。

一股寒風,夾雜著細碎的雪沫子,涌了進來。

“國公請看。”他指著窗外,那被黑暗籠罩的、廣袤的土地。

“這天下,是朕的,也是你們張家,跟著太宗皇帝,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可現在,它病了,病入膏肓。”

他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有些飄忽,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朕今日請你來,不談君臣大義,不談忠君報國。那些話,朕說了,你聽了,出了這個門,或許就都忘了。”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直刺張維賢的內心深處。

“朕只問你,朕想請你,來當這個‘項目’的‘首席執行官’。”

“朕知道,這份計劃,九死一生。”

他的語氣,不像是在下旨,更像是在進行一場冷酷的風險評估。

“做成了,史書上,你張維賢,就是我大明的岳武穆,是再造京營的武安君。”

“做不成……”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笑意,“你,就是勛貴里的商鞅。無論成敗,你都會被你的同類,被那些你昔日的親朋故舊,挫骨揚灰。”

張維賢的心,猛地一沉。

商鞅!

那個為秦國變法圖強,最終卻落得車裂下場的孤臣!

“朕把路,給你擺在這里了。”朱由檢的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充滿了誘惑,也充滿了致命的危險。

“英國公府的百年榮耀,你祖上用命換來的爵位,要么在你的手里,用血與火重新鑄造,讓它比靖難之時,更加輝煌。”

“要么就任由它,跟著這腐朽的大明一起爛成泥土,被關外那些茹毛飲血的蠻夷踏在腳下。”

“你,選哪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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