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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全新的“術”

退朝的鐘聲悠長而沉悶,像是為一場剛剛結束的戰爭所敲響的喪鐘。

皇極殿那厚重的大門緩緩開啟,冬日的陽光再一次涌了進來。

然而這一次,它似乎照不進百官們那一片灰敗的心里。

官員們如同潮水般從殿內涌出,踏上漢白玉的丹墀。

但與往日退朝時那種或高談闊論..或三五成群低聲議政的景象截然不同,今日的這股潮水是沉默甚至是滯澀的。

許多人的臉上,還殘留著未曾褪盡的震驚與茫然。

他們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魘,夢中的一切都顛倒扭曲了,他們窮盡一生所建立起來的認知,被一種聞所未聞的力量猛烈沖擊著。

他們走得很慢,腳步虛浮,仿佛腳下這堅實的金磚與石階,都變成了隨時可能塌陷的沼澤。

在這片詭異的沉默之中,不同的暗流開始匯聚,分化。

東林黨的官員們,如同受驚的魚群,下意識地朝著他們的主心骨——禮部右侍郎錢謙益,聚攏了過去。

他們將錢謙益圍在中央,仿佛這樣就能從他那依舊挺拔的身影上,汲取到一絲殘存的勇氣。

“荒唐!簡直是荒唐至極!”一名年輕的御史終于忍不住,壓低了聲音用一種既憤怒又困惑的語氣說道,“陛下今日所言,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這……這與街頭巷尾那些斤斤計較的商賈,有何區別?圣天子,怎能口出此等市井之言!”

“何止是市井之言!”另一名翰林院的編修臉色鐵青,接過了話頭,“此乃以夷變夏,以商亂政!我華夏,以仁義治國,以禮法安邦,何時需要用這些不知所云的胡語來定功過了?這是對圣賢之道的公然踐踏!”

他們的聲音里,充滿了義憤填膺,然而,是仔細去聽,便能聽出那憤怒的聲調之下,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底氣不足。

他們的痛斥,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一種試圖用自己熟悉的方式,來解釋和抗拒那份未知恐懼的本能反應。

因為他們發現,他們所有的批判都顯得那么的蒼白無力。

他們可以痛罵皇帝“不學無術”,但他們無法否認今日在朝堂之上,他們這些“有學之士”,被那位“不學無術”的少年天子,駁斥得體無完膚啞口無言。

錢謙益始終一言不發。

他的臉色依舊是那種失血般的蒼白,他只是沉默地走著,任由身邊的同僚們發泄著情緒,他的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似乎穿透了這巍峨的宮墻,望向了一個充滿迷霧的未來。

……

在人群的另一側,一些相對務實的官員,尤其是來自戶部、工部等與錢糧庶務打交道最多的衙門的官員則悄然聚集在了一起。

他們的臉上,沒有東林黨人那種信仰崩塌式的憤怒,更多的是一種深思與憂慮。

“諸位,可曾聽明白陛下今日的意思了?”一名戶部的郎中皺著眉頭,低聲問道。

“那些新詞,聽不明白?!彼磉叄幻麃碜怨げ康膯T外郎搖了搖頭,隨即又補充道,“但是……意思,好像聽懂了那么一點。”

他頓了頓,用一種不確定的語氣揣測道:“聽著,怎么有點像……像當年張江陵相公的‘考成法’?”

此言一出,周圍幾人都是心中一動。

對,考成法!

張居正當年,以雷霆手段推行考成法,核查天下田畝,整頓吏治,要求事事有稽查,官官有考評。

那十年,朝廷的財政收入大增,官場風氣為之一清。

但那種強硬的手段,也得罪了天下幾乎所有的士大夫。

“不像……”最先開口的戶部郎中緩緩搖頭,神情凝重,“考成法,核的是‘事’,是錢糧的出入,是政令的下達。而陛下今日所言,核的……好像是‘人’,是……是‘效率’。”

“還有那個……那個‘投資回報率’?!惫げ康墓賳T咂了咂嘴,似乎在品味這個詞,“這話,糙是糙了點,但理兒……好像沒錯。陛下,這是嫌禮部那幫清流,光拿錢不辦事,花了銀子,沒聽見響兒?。 ?

他們的討論充滿了實用主義的色彩,不像東林黨人那樣糾結于“道”與“術”的爭辯,他們更關心這套新的游戲規則到底要怎么玩。

他們的恐懼不是來自信仰的崩塌,而是來自對未來工作實實在在的擔憂。

如果事事都要講都要算“投資回報率”,那以后這官可就難當了。

……

而在更遠處的角落里,一些舊日里依附于魏忠賢,如今茍延殘喘的閹黨余孽,則毫不掩飾他們臉上的幸災樂禍。

他們看著那群失魂落魄的東林君子,嘴角勾起了一抹快意的冷笑。

“瞧見沒?那幫平日里眼高于頂的清流,也有今天!”

“活該!讓他們天天喊著‘天理’,叫著‘公道’!”

“嘿,這下可有好戲看了。我倒要看看,這幫滿口仁義道德的家伙,怎么給陛下寫出那個……那個什么‘季度工作報告’來!”

他們的聲音不大,卻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向東林黨人那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心。

三種截然不同的反應,三種涇渭分明的暗流,在這退朝的路上,無聲地涌動著,預示著大明朝堂之上,一個舊時代的終結,和一個新時代的……混亂開端。

錢謙益的官轎,平穩地穿過京城的大街小巷。

往日里,他總會掀開轎簾,看著這天子腳下的繁華景象,心中涌起一種“舍我其誰”的豪情。

他是東林領袖,是文壇盟主,這滿城的讀書人無不以他馬首是瞻。

但今天,他只是蜷縮在轎中,雙目緊閉。

轎外的喧囂,車水馬龍,叫賣吆喝,都仿佛離他很遠,很遠。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皇極殿上,那少年天子冰冷的聲音在反復回響。

業績完成率……

投資回報率……

首席運營官……

核心用戶增長率……

這些詞,像是一群面目猙獰的鬼魅在他的腦海中盤旋,尖嘯。

回到府邸,他揮退了所有前來問安的門生故舊,也謝絕了同僚們前來“共商大計”的請求,他把自己一個人,關進了書房。

這里是他的精神王國。

四壁的書架上堆滿了經史子集,從先秦諸子到兩漢文章再到宋明理學,每一本都曾是他力量的源泉。

案頭的徽墨,端硯,湖筆,宣紙,都曾是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武器。

但現在,他坐在這片書海之中,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與恐懼。

他沒有憤怒。

憤怒,是面對可以理解的..旗鼓相當的敵人時,才會產生的情緒。

而今天他所面對的,是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打擊。

他終于意識到,這根本不是少年天子一時興起的胡言亂語。

這是一種全新的,他完全陌生的統治邏輯。

一種冰冷、嚴酷、不近人情,卻又……自成體系的邏輯。

這種邏輯,像一把鋒利無比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他們士大夫階層那件華麗的..用“道德”和“清議”織就的外袍,露出了其下蒼白而虛弱的內里。

它無視了他們引以為傲的道德高地,無視了他們數代人積累下來的清流名望。

它只看一樣東西——冰冷的數據,和可以被量化的結果!

“禮部一年一百二十萬兩的‘投資’,‘回報率’在哪里?”

皇帝的這句話如同魔咒,在他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響起。

他驚恐地發現,自己,以及自己所代表的整個階層,竟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們可以說教化是無價的,是功在千秋的。

但他們拿不出任何實質性的東西,來證明這一百二十萬兩,花得“值”!

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這不僅僅是一次政治上的失利。

這是對整個士大夫階層,存在價值的根本性的顛覆。

千百年來,士大夫以“代天子牧民”為己任,他們是道德的化身,是規則的制定者和解釋者。

他們的權力,來源于對“道”的壟斷。

而現在,

皇帝用一種全新的“術”,繞過了他們的“道”,直接開始衡量“利”!

如果治國安邦的標準,不再是“仁義”與否,而是“高效”與否;如果評判一個官員的標準,不再是“德行”高下,而是“業績”好壞……

那么,他們這些讀了一輩子圣賢書,以道德文章安身立命的人,還有什么用?

錢謙益的后背,滲出了一層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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