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初的工作室藏在東四胡同深處，一棟改造過的四合院。前院是診室和辦公室，后院則是她的私人空間。許沉光跟著她穿過月亮門時，聞到一陣淡淡的桂花香。

“林醫生，您回來了。“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年輕女孩從診室探出頭，好奇的目光掃過許沉光，“這位是？“

“我表哥，從蘇州來BJ看病。“宋念初的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一絲破綻，“小滿，把西廂房收拾一下，他要住幾天。“

林小滿眨了眨眼：“西廂房？可那是您——“

“去吧。“宋念初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

許沉光站在庭院中央，陽光透過棗樹葉子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他看起來格格不入，像一幅被錯誤裝裱的畫。宋念初注意到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腿側敲打，節奏穩定得像在倒計時。

“先跟我來。“她領著他走向書房，“在確定你情況穩定前，最好不要單獨行動。“

書房里擺滿了專業書籍和檔案盒，一面墻的書架專門用來存放病例資料。許沉光的目光卻被書桌上攤開的筆記本吸引——頁面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對他小說的分析，旁邊貼著剪報和便簽。

“你研究我？“他拿起一頁紙，上面是《記憶迷宮》中關于主角記憶片段的詳細拆解。

宋念初迅速合上筆記本：“職業習慣。所有復雜病例我都會做背景調查。“

許沉光的目光掃過書架，突然停在一個標著“XSG“的檔案盒上。他伸手去夠，宋念初卻先一步擋在書架前。

“許先生，你現在是我的病人，不是研究對象。“她的聲音冷了下來，“失憶癥患者最忌諱強行回憶。如果你配合治療，記憶會自然恢復。“

“自然恢復？“許沉光苦笑，“宋醫生，我一覺醒來丟了十年人生，未婚妻失蹤了，莫名其妙成了著名作家——你確定這叫'自然'？“

“未婚妻？“宋念初敏銳地抓住這個詞，“你記憶中的蘇晴，和你是這種關系？“

許沉光愣住了。在他記憶中，他和蘇晴不過是初識階段，但脫口而出的“未婚妻“三個字卻如此自然，仿佛來自某種更深層的記憶。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么說。“

宋念初若有所思：“語言有時比意識更誠實。記憶可能丟失，但身體和語言習慣會保留痕跡。“她猶豫片刻，從抽屜里取出一把鑰匙，“西廂房有獨立衛浴。你先休息，晚飯后我們做初步評估。“

許沉光接過鑰匙，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都像被靜電打到般縮了一下。宋念初迅速收回手，白大褂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內側一道細長的疤痕。

“這是什么？“許沉光下意識問。

宋念初拉好袖口：“醫學院時期的意外。去休息吧，許先生。“

西廂房比想象中舒適。單人床鋪著素色床單，書桌上擺著一臺老式打字機，窗外正對一株開得正盛的海棠。許沉光坐在床邊，發現床頭柜抽屜里塞滿了未拆封的安眠藥和抗焦慮藥物——顯然這里曾住過某個失眠癥患者。

他躺下來，閉上眼睛，試圖在記憶的黑暗中抓住任何線索。但2013年4月20日之后的記憶就像被橡皮擦抹去般干凈。只有一些模糊的畫面閃回：雨夜的車燈、刺耳的剎車聲、誰在尖叫...

敲門聲驚醒了他。窗外已是黃昏，他竟睡了整整一下午。

“許先生？“林小滿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宋醫生讓我叫您吃晚飯。“

餐廳里擺著簡單的三菜一湯。宋念初已經換下白大褂，穿著淺灰色家居服，頭發松散地挽在腦后。沒有醫療設備的阻隔，她看起來年輕了許多，也脆弱了許多。

“林小滿住前院，晚餐通常只有我們兩個。“她盛了一碗湯推給許沉光，“不知道你口味，按北方習慣做的。“

許沉光嘗了一口，熟悉的味道讓他怔住：“...香菜豆腐湯？“

“你記得？“宋念初的筷子停在半空。

“我媽媽常做這個。“許沉光搖頭，“只是巧合。“

飯桌上陷入沉默。許沉光注意到宋念初吃飯時會把蔥花仔細挑到碗邊，這個習慣莫名讓他心頭一顫。

“你經常收留病人嗎？“他突然問。

宋念初放下筷子：“你是第一個。“

“為什么破例？“

“專業判斷。“她的目光避開他，“失憶癥患者在陌生環境容易產生應激反應。這里比醫院更有利于記憶恢復。“

許沉光正想追問，門鈴突然響起。宋念初皺眉看了一眼手表，起身去開門。許沉光聽見前院傳來低沉的男聲，隨后是腳步聲逼近餐廳。

來人五十歲上下，銀灰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西裝革履，手里拿著一份文件。他銳利的目光掃過餐桌，最后釘在許沉光臉上。

“周教授。“宋念初的聲音明顯緊繃起來，“這是我家屬，從蘇州來。“

“家屬？“男人輕笑一聲，“念初，我教過你，撒謊時瞳孔會放大。“他轉向許沉光，“許先生，久仰。我是周墨，安和醫院副院長，也是念初的導師。“

許沉光站起來，本能地感到威脅。周墨身上有種手術刀般的冷冽感，仿佛能剖開任何偽裝。

“周教授對每個病人都這么關心？親自家訪？“許沉光問。

周墨微笑：“只關心特殊病例。比如，一個聲稱失去十年記憶的暢銷作家。“他從公文包取出一份檔案，“念初，院里決定把許先生的病例轉給陳教授團隊。你剛復職不久，不適合接手這種高風險案例。“

宋念初臉色發白：“誰做的決定？“

“委員會一致通過。“周墨將檔案遞給她，“包括你父親。“

許沉光看見宋念初的手指微微發抖，但她接過了檔案：“我需要交接時間。“

“三天。“周墨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許先生，如果你真的失憶了，建議你遠離那些試圖利用你病況的人。記憶是很脆弱的東西，容易...被植入。“

他離開后，餐廳里安靜得可怕。宋念初機械地收拾碗筷，直到一只盤子從她手中滑落，摔得粉碎。

“他不是為我來的。“許沉光蹲下來幫她撿碎片，“他早知道我在這里。“

宋念初深吸一口氣：“周墨監控我所有高風險病例。自從...“她突然住口。

“自從什么？“

“沒什么。“她站起身，“明天開始正式評估。現在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她帶許沉光回到書房，從保險柜取出一本黑色筆記本：“寫下你能記住的2013年4月20日前所有事，越詳細越好。包括蘇晴。“

許沉光接過筆記本：“為什么幫我？周墨明顯警告你了。“

宋念初望向窗外的夜色：“十年前有個病人告訴我，記憶就像迷宮，有時候需要外人舉著火把進來找你。“她輕輕撫摸書架上那本《記憶迷宮》，“我想驗證這個理論。“

深夜，許沉光在西廂房輾轉難眠。他悄悄起身，溜回書房。月光透過紗窗，給所有物品蒙上一層藍灰色的霧。他找到那個標著“XSG“的檔案盒，小心打開。

里面是剪報集。最早一篇是2013年5月關于蘇晴失蹤的報道，最新則是上個月某工地發現無名女性骸骨的新聞。中間夾雜著對他小說的學術分析，每篇都有宋念初工整的批注。最底下壓著一個信封，里面是幾張照片：年輕時的宋念初站在醫學院門口，旁邊是個與她眉眼相似的年輕男子；另一張是同一個男子與蘇晴的合影，背面寫著“懷瑾與蘇晴，2012.10“。

許沉光的心跳加速。宋念初認識蘇晴？那個叫懷瑾的男人是誰？他繼續翻找，在檔案盒夾層摸到一張折疊的紙條，上面是陌生的筆跡：

“如果他們發現記憶可以移植，就沒有人安全了。——H.J“

走廊突然傳來腳步聲。許沉光匆忙將東西歸位，剛關上檔案盒，書房燈亮了。宋念初站在門口，穿著睡衣，手里端著茶杯。

“睡不著？“她問，語氣出奇地平靜。

許沉光決定坦白：“我在找答案。你認識蘇晴？“

宋念初走進來，輕輕合上檔案盒：“那是我哥哥的遺物。他和蘇晴是大學同學。“

“遺物？他...“

“五年前車禍去世。“宋念初的手指撫過照片上年輕人的臉，“他死前一個月，把這份資料寄給我，說要揭露一個重大陰謀。一周后，他的車在郊外墜崖。“

許沉光感到一陣寒意：“你認為他的死不是意外？“

宋念初沒有直接回答：“我哥哥是神經科學專家，專攻記憶形成機制。他最后的研究課題是'記憶的可移植性'。“她直視許沉光，“許先生，你確定你的失憶是自然發生的嗎？“

月光下，兩人相對無言。某種危險的默契在沉默中滋長。許沉光突然意識到，宋念初收留他不只是出于醫者仁心，更是因為她相信他與她哥哥的死有關聯——而她需要從他身上找到真相。

“明天開始，“宋念初最終說，“我們一起找回你失去的十年。但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無論發現什么，都不許瞞著我。“她的眼神銳利如刀，“記憶是迷宮，單獨行動的人容易永遠迷失。“

許沉光點頭，卻在心里暗自決定：在弄清宋念初真實目的前，他必須保留某些發現。比如那張紙條上關于記憶移植的警告，以及他醒來時在公寓日歷上看到的那個神秘標注——“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