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時分，陳家的灶房里飄出久違的肉香。

李蘭芳正小心翼翼地往瓦罐里撇著浮油，里面燉著的是陳國強昨晚釣魚回來順手買的豬骨頭，湯色奶白，香氣霸道地鉆進屋里每一個角落。

自打家里有了賣魚的進項，伙食明顯改善。

陳源端著碗，心不在焉地扒拉著紅薯粥，腦子里全是那座藏在東廂房后屋的金山。

“媽，這湯里要是加點桂皮，味兒就更正了。”他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

李蘭芳拿著湯勺的手一頓，白了他一眼：“咱家后院不就種著桂皮樹？想吃不會自己去掰一塊？”

“那不一樣。”陳源早就想好了說辭，說得煞有介事。

“咱家那樹太新，味兒沖，不夠醇。

聽人說，燉肉的桂皮，得是陳年的老貨才夠味，那香氣是往骨頭縫里鉆的。

我記得四叔公家好像有，他那都是存了好些年的。”

“就你嘴刁。”

李蘭芳笑罵了一句，倒也沒多想，兒子最近的變化她看在眼里，雖然還是覺得奇怪，但總歸是往好的方向變。

“想吃就自己去問你四叔公要，看人家給不給。

別空著手去，把爐子上溫著的那碗粥給端過去。”

“得嘞！”陳源要的就是這句話。

麻利地盛了碗熱氣騰騰的紅薯粥，連筷子都備好了，一路小跑著往東廂房去。

東廂房門口，四叔公陳家棟正坐在小板凳上，給哭鬧不止的小孫子喂著藥糊，滿臉的愁苦。

“阿源仔？你來干嘛？”看到陳源，陳家棟的眼神里帶著明顯的疏離。

在他看來，這小子最近雖然沒在村里惹是生非，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無事不登三寶殿。

“四叔公，我媽讓我給您送碗粥。”陳源臉上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很自然地把碗遞了過去。

“您先吃，我來喂弟弟。”

他不由分說地從老人手里接過小碗和勺子，半蹲下來，學著前世哄兒子的模樣，一邊做鬼臉，一邊哄著那瘦弱的細伢仔：

“來，弟弟乖，張嘴，啊……吃了藥，病就好了，阿哥帶你去禾坪上捉麻雀。”

說來也怪，那孩子在陳家棟手里哭鬧不休，到了陳源這，竟然真的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乖乖地把那碗苦藥糊給喝了下去。

陳家棟愣愣地看著，端著手里的熱粥，心里五味雜陳。

這還是那個全村聞名的爛仔源嗎？

“四叔公，您快趁熱吃吧。”陳源把空碗放下，又很自然地拿起旁邊的帕子給孩子擦了擦嘴。

陳家棟低頭看了看碗里冒著熱氣的粥，心里那點戒備松動了些，但依舊沒有完全放下。

悶頭喝了一口，才含糊地問：“說吧，找我這老頭子，到底啥事？”

“嘿嘿，什么都瞞不過您。”陳源撓了撓頭，露出一口白牙。

“是這么回事，我家今天燉了骨頭湯，我媽說，用您家的陳年桂皮來燉，味兒才地道。

您看，能不能賞我一小塊？”

果然！

陳家棟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他就說嘛，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又是送粥又是喂藥的，搞了半天，是惦記上自己那點壓箱底的玩意兒了。

這小子，鼻子比狗還靈！

他心里這么想著，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斜了陳源一眼，似笑非笑地罵道：

“你個衰仔，還真會挑。行吧，算你有點孝心，等著。”

放下碗，起身朝著后屋走去，嘴里還嘟囔著：“也就是看在那碗粥的份上，不然門都沒有。”

陳源跟在后面，心里樂開了花。

后屋的門被推開發出吱呀聲，一股濃烈又獨特的香氣瞬間撲面而來。

陳家棟點亮了掛在墻上的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只見屋子角落里，堆著小山似的、用麻繩捆得結結實實的桂皮。

陳源的眼睛瞬間就亮了，故作驚訝地贊嘆道。

“叔公，您這存貨可真不少啊！”

“哼，多有什么用，又不當吃又不當喝。”陳家棟沒好氣地從最外面抽出一根最細的，扔給陳源。

“拿去，省著點用。”

陳源接過那根桂皮，入手厚實，香氣醇厚，是上等的好貨。

他沒有馬上走，而是蹲下來，看著那堆桂皮，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叔公，這么多桂皮，您怎么不賣了換錢？留著也占地方。”

這話像是戳到了陳家棟的痛處，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賣？誰要啊。

前兩年供銷社還收，兩分錢一斤，還嫌這嫌那的。

現在連供銷社都不要了。

我這幾百斤，當柴火燒都嫌煙大，就這么堆著了。”

說到最后，聲音里滿是無奈。

陳源要的就是這句話。

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著陳家棟，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

“叔公，要不這樣，這批桂皮，我幫您賣了，怎么樣？”

“你？”陳家棟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隨即擺了擺手。

“你個半大小子，懂什么買賣。

別是聽誰說了什么胡話，到時候被人騙了都不知道。

這事不用你管。”

在他看來，陳源這純粹是孩子氣的逞能。

“叔公，我沒開玩笑。”陳源往前走了一步，目光誠懇。

“我前陣子不是一直在給迎賓樓送魚嘛，跟他們采購的龐主任混熟了。

我聽他說，城里的大飯店和藥材鋪，就缺您這種年份足的干桂皮，價格還不低。”

送魚這事村里人都知道，聽起來倒是多了幾分可信度。

陳家棟果然有些意動，但還是不放心：“真的假的？那你能賣多少錢一斤？”

“這個……我也不敢跟您打包票。”陳源沉吟了一下，沒有把話說滿，而是伸出了八根手指。

“我盡力，幫您賣到這個數，怎么樣？”

“八分？”陳家棟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這個價格，比供銷社當初的價格翻了四倍！

“嗯，只多不少。”陳源點了點頭。

“您看這樣行不行，您什么都不用管，我負責找車、找買家。

賣出去了，錢歸您，我一分不要，就當是幫您個忙。

要是賣不掉，那也沒什么損失，東西還在您這。”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陳家棟徹底心動了。

看著眼前的陳源，這個曾經讓他頭疼的后生，此刻眼神里滿是真誠。

想起孫子吃藥時的乖巧，看著手里那碗還溫熱的紅薯粥。

罷了，就讓他試試吧。

“阿源……”陳家棟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要是真能幫叔公這個忙，叔公一輩子都記著你的好。”

“瞧您說的，都是自家人。”陳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那這事，就這么說定了？”

“定了！”

生意，就這么敲定了。

從陳家棟家出來，陳源感覺腳下的路都輕快了幾分。

晚飯后，陳源沒急著去林秀云家補習，而是又去灶房，盛了一大碗還冒著熱氣的豬骨湯，小心翼翼地給陳家棟送了過去。

當陳家棟接過那碗香氣四溢的肉湯時，渾濁的老眼里，有什么東西在閃動。

他端著碗，看著陳源轉身離去的背影，許久，才低聲說了一句：“這孩子，是真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