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讀課的鈴聲還沒響，教室里已經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安靜。林初夏剛走到后門，就聽見前排女生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像初春黏在窗上的冷雨，細密地往人骨頭縫里鉆。

“就是她吧？論壇上那個?！?

“看著挺普通的啊，怎么會被人拍那種照片。”

“誰知道呢，說不定是故意的，想讓顧遠注意到她？”

最后一句話像根針，猝不及防扎進林初夏的耳膜。她攥著書包帶的手指猛地收緊，帆布帶子勒得掌心生疼。昨天放學時周曉蕓那句“等著瞧”還在耳邊打轉，她原以為只是句氣話——畢竟不過是值日時爭執了幾句，誰會真的把那種照片發出去？

那張照片是上周運動會拍的。她跑八百米時摔了一跤，膝蓋磕在塑膠跑道上，血珠順著白運動襪往下滲。顧遠正好經過，蹲下來遞了包創可貼，還說了句“別硬撐”。她當時又疼又窘，眼眶紅得像兔子，被旁邊路過的周曉蕓用手機拍了下來。那時周曉蕓還笑著說“抓拍了張委屈包”，她只當是玩笑。

可此刻手機在口袋里發燙，像塊燒紅的烙鐵。林初夏幾乎是逃到座位上的，剛把書包塞進桌肚，后桌就傳來“噗嗤”一聲笑。她咬著下唇翻開語文書，視線卻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行字上晃悠，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笔謾C震了震，是同桌發來的消息，附帶一個論壇鏈接。林初夏深吸一口氣點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

帖子標題刺眼得很：《某班女生為博男神關注，運動會假摔裝可憐》。主樓就是那張照片，她的眼淚被銳化得格外清晰，連睫毛上的水珠都像刻意粘上去的。而照片下方，周曉蕓用小號回復了條熱評：“說起來她最近總往顧遠旁邊湊呢，上次還故意把作業本掉在他腳邊?！?

下面的評論已經刷到了兩百多條。

“天吶好裝，摔一下至于哭成這樣？”

“顧遠怎么會跟這種人扯上關系，快跑啊班長！”

“難怪最近總見她跟在顧遠后面，原來是想倒貼?！?

林初夏的手指開始發抖，指尖冰涼。她想打字解釋，可光標在輸入框里閃了半天，什么也敲不出來。解釋有用嗎？在這些認定了“她在裝”的人眼里，任何話都會變成狡辯。

早讀課開始了，領讀的同學聲音清亮，念著《岳陽樓記》。可那些字句飄到林初夏耳朵里，全變成了嗡嗡的雜音。她趴在桌上，把臉埋進臂彎，肩膀控制不住地發顫。后桌的議論聲還在繼續，像細小的石子，一顆接一顆砸在她背上。

“喂，你看她那樣，不會是又在裝吧？”

“誰知道呢，說不定等著顧遠來安慰?！?

就在這時，教室后門“砰”地一聲被推開。顧遠背著書包走進來，白色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利落的手腕。他原本是笑著跟同學打招呼的，目光掃過林初夏的座位時，笑容突然僵住了。

林初夏的座位在窗邊，晨光斜斜地照進來，卻沒在她身上留下一點暖意。她整個人縮成一團，像只被暴雨淋濕的幼貓，連頭發絲都透著瑟縮。而周圍同學的眼神，或好奇或譏諷，像圍攏的影子，把她困在正中央。

顧遠皺了下眉，幾步走到她桌前?！霸趺戳耍俊彼曇舴诺煤茌p，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擔憂。

林初夏沒抬頭，只是把臉埋得更深了。

后桌有人忍不住嗤笑：“顧遠，你的‘小跟屁蟲’好像不開心哦?！?

顧遠猛地轉頭，眼神冷得像結了冰：“你說什么？”

那同學被他看得一哆嗦，立刻低下頭：“沒、沒什么?！?

顧遠這才轉回來，輕輕敲了敲林初夏的桌子：“起來，我看看?！彼恼Z氣很溫和，卻帶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力量。

林初夏慢吞吞地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鼻尖還泛著紅。顧遠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兩秒，忽然伸手拿過她放在桌角的手機。他沒解鎖，只是問：“論壇？”

林初夏愣了愣，點了點頭。

顧遠沒再說什么，轉身回了自己座位。他的座位在斜前方，林初夏能看到他的背影，挺直的，像棵不會彎的樹。她以為他只是問問，心里卻莫名安定了些，至少，有人知道她不是在裝。

可下一秒，顧遠突然站了起來。早讀課還沒結束，全班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拿著自己的手機，走到教室前面的講臺上，把手機連接到投影儀。

“大家先停一下?！彼穆曇舨淮螅瑓s讓整個教室瞬間安靜下來?！瓣P于論壇上那張照片，我有話要說?！?

林初夏猛地抬起頭，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投影儀亮了，映出的不是那張照片，而是顧遠和體育委員的聊天記錄。

“上周運動會摔了的女生怎么樣了？”

“膝蓋擦破皮挺嚴重的，我送她去醫務室時還在流血?！?

“她走的時候能正常走路嗎？”

“不太能，后來是同學扶著回去的?！?

顧遠的聲音清晰地響在教室里：“林初夏摔倒是真的，膝蓋磕破了三厘米的口子，醫務室老師可以作證。至于照片，”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曉蕓瞬間發白的臉，“是別人趁她難受時偷拍的，現在拿出來造謠，不太合適吧？”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她從來沒故意找過我。上次掉作業本，是我自己沒看到路撞了她。至于值日時的爭執，”他看向周曉蕓，“周曉蕓你把垃圾桶踢翻了，還說‘反正有人會收拾’，林初夏只是讓你自己打掃，這有錯嗎？”

教室里鴉雀無聲，連掉根針都能聽見。周曉蕓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手指緊緊絞著衣角。

“論壇上的帖子，我已經聯系管理員刪除了。”顧遠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行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彼畔路酃P，看著全班同學，“如果是你們被人這樣造謠，會開心嗎？”

沒人說話。剛才還在議論的同學，此刻都低下了頭。

顧遠走下講臺，經過林初夏座位時，把手機遞給她：“別理那些話。”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帶著點溫熱的暖意，“放學我幫你把作業本送到辦公室，你膝蓋還沒好，別跑上跑下?！?

林初夏看著他的背影，眼眶又熱了。這次不是委屈，是突然涌上來的暖意，像初春的陽光終于穿透了云層。

可這份暖意沒能持續太久。

放學時林初夏剛走出校門，就看見母親站在公交站臺下，臉色鐵青。她手里攥著手機，屏幕上赫然是那張被刪除前的照片截圖——大概是有人特意轉發給了她。

“媽……”林初夏剛要開口，手機就被猛地奪了過去。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在學校里要好好學習，別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母親的聲音又急又氣，“摔一跤就哭著讓男生拍照？還發到網上讓人笑話，你知不知道我看到的時候臉都被你丟盡了！”

“不是的媽，是別人偷拍的，顧遠已經解釋了……”

“解釋？解釋有什么用？”母親打斷她，把手機塞進自己包里，“從今天起這手機我收著，周末也別想碰。你要是再敢跟男生走那么近，我就去學校找你們老師！”

林初夏看著母親緊繃的側臉，突然說不出話了。她想告訴母親，顧遠是在幫她，想告訴母親那些評論有多傷人，可話到嘴邊，全堵成了一團。母親從來都是這樣，只看結果——她被人拍到哭，被人說“倒貼”，那就是她的錯。

夕陽把母女倆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個在前，一個在后，隔著兩步遠的距離。林初夏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影子踩在母親的影子上，像被什么東西牢牢壓住了。

她想起顧遠在講臺上說“別理那些話”，可有些話，不是想不理就能躲開的。就像此刻，母親的怒氣，同學的目光，還有周曉蕓躲在樹后投來的怨毒眼神，都像背光處的陰影，密密麻麻地圍過來。

林初夏吸了吸鼻子，把眼淚憋了回去。至少，今天有個人站出來說“她是對的”。這就夠了，對吧？

她抬起頭，望著漸漸沉下去的夕陽，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