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門外小超市樓上有一家餐館據說還行，就是陳設有些年頭，采光也不是很好，靠窗的位置稍好些，大奎便慵懶地坐在那里，望著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出神。于環境和食物從不挑剔的大奎，對于別人的安排從來聽之任之。

漸行漸遠漸無書——高中畢業后只是有一年寒假同學聚會時見過，之后他就沒回過老家，母親這邊的親戚給留下了一間房子，因為母親在這邊看病的緣故，父母都搬過來住，他便過年都不回去了，后來只是斷斷續續從別人那里聽到這位總角之交的一些消息。今天風和日麗又逢君，想必會各道間闊綿綿不絕。

短小精悍的侍者又拿著秀色可餐的菜單乘興而來敗興而走。經過墻上的趙公元帥還短暫雙手合十，倒弄的大奎有些如坐針氈于心不忍。

樓下的彩票店里出來一人很像前單位領導，好在不是家鄉，不用考驗情商是該打招呼還是轉頭裝沒看見。停車區有輛車在緩緩地調位置，揉了好幾把不盡人意，仍然抱定鐵杵磨成針的決心在那慢工細活。又來了一輛有些年頭的紅色轎車，見前方有情況，便老練地在一個空位前大轉向掉頭，漂亮地一次側方入位。后視鏡上的八卦鏡吊墜還在搖晃，精明強干的車主已下車打開了引擎蓋，白色的蒸氣告別水箱裊裊而上，罩在車主又光又圓的腦袋上，讓大奎浮想聯翩，有汽鍋雞，還有剛出籠的大饅頭。車主擺弄了幾下，便扣上車蓋進了餐館。

約定的時間眼看就到，大奎無聊的又翻起了桌上的茶單，左邊一列序號后面是各種聽過沒聽過的茶的名字，或者經過包裝的藝名，右邊一列則是法定一般等價物對應的身價。大奎試圖通過研究這些數字的關聯探尋貨殖的秘密，顯然徒勞不得真趣。隔行如隔山，如果不得此行業之要領，外人很難一窺幾片葉子和一抔水是如何與貨幣符號后面的數字劃上等號的。

大奎正苦思冥想，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已由遠及近，隨之而來的一團光亮，笑意已掛上了神采奕奕的面容：“沒什么變化啊！”大奎還在愣神，對方一只肥掌已拍在自己肩頭：自己以逸待勞的，居然是下面停車的頭陀！

看著眼前不可思議圓圓的腦袋，大奎實在無法想象這是曾經天生麗質難自棄的青春少年：頭頂一片烏云都不在，額上幾行愁悵卻新添，大腹便便倒有西瓜大小，衣裝款款顯示老板級別。功名海里掀波瀾，利祿山間使強蠻，榮華地上逍遙犯，富貴天邊快活仙。

見本該云胡不喜的大奎只顧審視自己腦袋，賈總苦笑，說頭頂一大塊頭發已成過眼云煙不辭而別，全拜電腦游戲所賜，總是通宵，煙癮又大，后來做項目經常把紅的黃的各種顏色的酒精灌到肚子里，頭發們紛紛抗議離去，索性便一掃而光。除了冬天難耐風刀霜劍，諸多便利如夏天有利蒸發散熱、平時省去梳理打扮、不用擔心白發脫發以至每日里多種維生素藥不離手…

真是人不得全瓜不得圓，不然秀發飄逸的賈總香車寶馬回鄉返校，必是一番擲果盈車。賈總對于自己目前的愛車也是不吝溢美之詞：“樓下那輛二手車可真買值了，別看水箱老開，挺皮實的，就我這二把刀技術也練出來了。”

侍者又興沖沖過來。常赴瓊林宴的賈總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小袋茶葉：“麻煩先泡壺茶。”接著又從包里掏出一盒煙，于是汽鍋雞改為煙熏雞。

原來老賈之前委身當地最大的茶葉賣場，一年多來深受老板賞識的他夙興夜寐勤勤懇懇，其中的道道他可以說是輕車熟路，桌上的價單不用看都知道水分幾何。最近剛給某酒店的話事人小頭頭送了部手機，準備自己投資設個茶攤，秀外慧中的茶妹也都物色好了。

老賈說起自己大學畢業后，已經換了幾份截然不同的工作，還做過酒店管理、商業策劃，甚至服裝零售，就是沒有一件跟專業有關。回了大學，西賓們都詫異他沒有繼續深造成為科學家或至少是工程技術人員，老賈也望著墻上的科學家畫像慚愧手藝沒學好不怪祖師爺沒給這口飯。

“有幾個做本專業的，掙錢就行唄。”大奎提出樸素的判斷標準，并做好推己及人的鋪墊。

“一點折舊費，沒看我老化得多快，青春也太廉價了。其實人最大的成本是時間，可惜大多數人都算不到，究竟怎樣的生命體驗才值得。”煙霧繚繞中思想也在冉冉升華。

不過談到他對于未來的規劃倒是神采飛揚激情澎湃，說起他最近還在考察建材廠家做代理，再發展發展還想做物流，包括做個人珍貴物品的保管，守正出奇得寸進尺最終借道典當業務涉入金融領域，一窺終極生意門路…

老賈滔滔不絕，大奎卻仍神游于他的頭頂。高中時兩人曾經同桌，記得一頭烏黑的他有兩個發旋，位置在目前的光明頂背峰左右翼。老人們說“一旋兒橫，二旋兒擰，三旋兒打架不要命。”老賈敢打敢拼的作風想必跟這與生俱來的思想黑洞、智慧與膽量的風暴中心有關，他自己倒是懷疑其中一枚是受傷留下的疤痕，或是被某個“晉靈公”手動皮筋動能彈射裝置發射的人力雙輪車輛的軸承鋼珠所傷，又或者那次騎車借力行駛的卡車摔倒所致。

大奎對于慧極傷發早有認識，之前打消考研的念頭，一部分原因就是看到老師帶的研究生一個個地掉頭發，本來陽光帥氣的小伙變成了老成持重的中年男人。而且他認為自己腦袋不夠圓，沒有頭發的掩護顏值勢必斷崖下降。小時候大奎的父母已經千萬小心，還是睡偏了，應該帶個鐵的模子好了，就像曾經看過的一個鐵面人的電影，又或者像是用不同形狀的容器培養奇形怪狀的西瓜葫蘆那樣，生長期的腦袋也可以通過這種隨行就市的方式矯正。“汽鍋雞”也有腦后突出的硬傷，不知是反骨還是“智囊”，從他頻繁跳巢來看，前者可能性居多。

“又走神了吧？”老賈在大奎眼前擺擺手，“咱倆同桌那時候就這樣，老師讓你回答問題，書本講到哪你都不知道；還有一回自個在那兒樂出聲來了，后來才知道你還在對上節課老師的撲騰話過敏，反射弧真長，哈哈。”

“你說我注意力不集中會不會是慢性汞中毒，當年年少無知，溫度計打碎了還不知厲害地把玩水銀。別說我，你也沒多乖啊，滅四害居然把旱廁的蛆裝瓶子里上交學校，那時班主任讓大家匿名檢舉同學罪狀，誰打臺球誰去游戲廳，得票高的罰款，你每次都名列前茅。不過你再貪玩學習還那么好。有段時間你總買《武林》，還天天用拳頭打墻、打桌子，我都懷疑你要對懲罰你的老師動手。”大奎說著看看老賈厚實的熊掌。

“咱老師那有目共睹的小身板還用練？又不是麻辣教師的體育劉，你那三腳貓就是練也白練，不是說咱們上屆畢業的時候，經常被K的癩子、濤哥他們仨找人家報仇，都近不了身么？這幾個欺師滅祖可不是白給的，校內校外稱王稱霸都是叫得上號的，而且沒有像電影電視似的一個個去添油，最后還不是被體育劉上了堂“凡學之道嚴師為難”的思想教育課，濤哥門牙上下各剩半邊，合起來倒是湊成一排。再說那會兒不光我這樣，男生們都迷，玩雙節棍，課下都聚一塊摸高、練飛踹、掰腕子，那時候突然都迷上提高力量敏捷，還不是跟同學們被校外人士騷擾有關，苦練本領便可在發生狀況的時候群起而攻之。”老賈摸摸掌指關節處當年訓練拳面時磨出的繭子，過去鏗鏘作響的掌指關節和指間關節此時掰起來有幾個竟然力不從心，倒是頸椎一動就響從不缺席，額頭上因練習高墻跳下接就地十八滾連續動作而負傷留下的印記依稀尚存。

“我那副啞鈴還練么？”習武之人老賈為了練習力量，曾委托工廠的一位鄰居大叔打造了一對兵器，是用工廠的廢鋼筋和球磨機用的鋼球焊接而成，后來寶劍贈英雄給了大奎。讓人唏噓的是該利器之后轉行作了打砸的錘頭，再后來可能混跡于其它廢鐵中不知輾轉何處了。

“你家院里的邱大爺還練大刀么？老人家可是威震武林的好身手，咱那響當當的練家子，鶴發童顏老當益壯，太陽穴都鼓起來老高。常自比廉頗黃忠，一口青龍大刀使得是虎虎生風氣吞山河。‘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大爺的力量訓練那也是寒暑不斷。我記得他家里還有咱那家喻戶曉的書法家‘筆掃千軍’給寫的‘老驥伏櫪’的墨寶，就他寫的還有什么“淡泊明志”、“寧靜致遠”，我都在好幾個退休大爺的家里看到過。‘筆掃千軍’有個伺墨候自詡有點來歷，那天突然發現角上磕了一點，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老賈眼角掛著明顯難逃干系的神情。

“不練了，老爺子身體不如以前了，改打麻將了，還是每天喝點小酒，知足常樂。你還套人酒喝，喝的跟忘年交似的，你夸他博古通今老而彌堅，他夸你才高八斗后生可畏。往古來今四方上下，平生功業遠見卓識。”滴酒不沾的大奎覺得微醺倒也不錯。

“哈哈，我現在最厲害的也是醉拳，就是劃拳。有個大學同學家里有個小酒坊，找我給推廣，我正琢磨著在酒的包裝里面放一些簡單易學的小游戲，這樣每次喝酒都會有小花樣來調節氣氛，算是沾沾文氣。咱這腦瓜子里都是思路，可不止騙酒喝，哈哈。”

“記得大爺家的黑貓么，也是得了老人家的真傳，武藝高強身手敏捷，可惜無惡不作不走正道，在那一帶出了名的橫行霸道作惡多端，人嫌狗怪鳥煩蟲厭，老了行動遲緩還不知悔改，結果有天偷人家灶上的雞掉進了大鍋里的開水中，可憐香消玉殞，結束了嗜血的一生。”大奎不禁唏噓。

“還是我家的小貍正派，雖然住在旱廁后面的雜物堆里，年齡、個頭都小，可就是本領強，把周圍鄰居家的杰瑞都抓光了，哈哈。你家養的雞也丟過呢，你爺爺人真好，也不計較：‘家家都有閑鍋灶，任意烹炮。煮湯的貼他三枚火燒，穿炒的助他一把胡椒’。”

聽老賈咬文嚼字，大奎回憶起高考完的暑假，成天出雙入對的兩人，被老賈拉著早起爬山覽天地之大美，城西的一座山：“青山晨野寂，薄暮升沉溪，此處有仙氣，深山不偏僻。尋幽獨靜思…”

每天天沒亮就爬起來，指定地點會合后便跑步向目標進發，沒多久就能到達山腳下，拾階而上便是滿眼的怪石嶙峋蒼松翠柏。往年人們在春節時會將柏樹枝用紅繩纏繞放在窗臺門邊，甚至用柏樹枝葉“燒旺火”。步道蜿蜒，通往一座凈土古剎，寺院往上走山頂還有一處寫有“住心”的佛閣，扶墻極目遠眺，整個縣城盡收眼底。對面山頭上一座白色浮屠，再往遠處還可以看到當年留下的碉堡，破敗的滿是彈孔的墻面，里面雜草叢生，卻是許多少年嬉戲打鬧的理想之地，還可挑促織，免不了還會碰到些奇形怪狀叫不出名字的生物。

老賈總是身先士卒一馬當先登頂佛閣，手扶矮墻游目騁懷，形若嘲風：“西山峻如何，險徑從古笑。蕓蕓此攀登，步步需慎蹈。行途雖苦短，誰舍多妖嬈？會當臨絕頂，不見紅塵小。”或吟嘯且徐行，與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恣意呼吸吐納的山中高士遙相呼應高山流水。

從山脊上去到白塔，便走在了下山的路上，惠風和暢泉水叮咚，兩人會在山泉拍石處洗把臉：“水流無形，方能翻云覆雨；巖固且堅，不免水滴石穿。”

不過癮的老賈還拉著大奎去深山溝里的親戚家住了幾天，飲山泉食銀盤，覽星河捉魚蟲，直到某天起床時發現身下被自己壓死的自投羅網的蝎子，以及聽了親戚見怪不怪的與爬進被窩的蛇同床共枕的經歷。

強身健體的同時，不忘充實頭腦，倆人還一塊報了電腦班，學習文檔輸入等基本電腦操作。不過最感興趣的還是課后的游戲環節，屢戰屢敗的老賈不得不承認天賦有別……一番提起，數年往事，幾度嗟訝。

“小綿羊干嘛呢，從小不敢說話，小學上課尿褲子了都不敢舉手跟老師報告，肚子疼的時候就用一把尺子頂著桌子，校門口的壞小子最愛搶他的干脆面。唯獨敢欺負前面女同學滿頭的發夾。”老賈舊事重提歷歷在目。

“早就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現在可是能說會道，進可攻退可守，混了一個什么協會，盛名之下，說白了就是拉人頭收會費的，自我感覺還氣質非凡。”

“說的越無懈可擊，表明真話越來越少，要找人再印證了。裝X和氣質也是兩回事，不端著就散架了。我記得他愛記日記，這樣的人干點記一點，匯報和總結的時候信手拈來，咱自己干就是因為不愛匯報。五眼六通的‘春江鴨’嘴還那樣么？從來不露怯、死活不認錯的強嘴令，就知道獐邊鹿鹿邊獐跟人爭辯，當自己是蘇秦張儀，縱橫亂世、唇齒刀兵、捭闔游戲。每次值日還偷奸耍滑，他的名字加破折號和‘欠揍’兩個字便構成了一個簡單的歇后語。”

“人家是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不過都說學習委員的罷黜也是因為他的攻訐參劾。你嘴可不饒人，還說人背著地翻不了身，又說自己說的是瓢蟲。‘腺苷’的綽號也是你起的吧，就因為人家名字拼音縮寫是ATP。因為你這張嘴，班主任都教育過你。”

“‘敬人者人恒敬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滋味不好受。’哈哈！”兩人異口同聲。

“嘴賤說明咱反應還行。咱也夸人，直搗黃龍、旁敲側擊、隔山打牛，根據不同的場景可以衍生不同的應用，變化無窮，讓被拍者防不勝防、受用不盡，哈哈。說起來我真怕咱老師出口成章引經據典的訓誡，一張口XXX說過，就跟念經一樣：如是我聞……他要懂皮格馬利翁效應和陽性強化法就好了。”

“上回咱老師的愛人在本市住院多虧你幫忙，我知道你除了跟大伙捐款，肯定也自己破費不少。不過最后……哎，那也是一位教導有方桃李天下的好老師呢。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大奎黯然神傷。

“你不知道這兩句是說愛情的么？現在的我都得借錢度日了。”老賈說起自己做生意才知道資金流的重要，尤其他這種勢單力薄的個體戶，家庭和公司的資產負債表傻傻分不清楚，日常生活都得精打細算。所幸還沒遇到日暮途窮，偶爾燃眉之急需要朋友周轉，也是按民間借貸利息好借好還再借不難：“有些忽悠你集資高收益的最好離得遠遠的，還有高利貸千萬別碰。原來跟我住鄰居的冬瓜還記得么，上課拿罐頭瓶在后排座位撒尿的那位，畢業后養大車做運輸掙了錢，后來跟幾個從小的哥們合伙做生意賠了，哥們也鬧掰了。朋友還是別一起做買賣，弄僵了反目成仇不值得。這年頭，壞了兄弟感情的，一個借錢，一個合伙。”

“不過外人更得提防，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生意場上，你以為自己是捕蟬的螳螂，哪知黃雀在后，黃雀如果先動手，你的命運還不如蟬。也可能黃雀聰明，等螳螂下手之后再動手，畢竟小蟬也是肉啊！是不是像上學時看的黑幫片？”

中學附近的平房區聚集了各路面向學生提供適銷對路的吃喝文玩等解決方案的商販，其中一家廣受好評賓客如云的簡餐供應商就依靠不間斷播放港臺武打槍戰錄像帶引流，讓樂不思蜀的二人好幾次晚自習遲到，被班主任堵在門口劈頭蓋臉字字珠璣。

“還是正常交往的同學們好，踏實沒有利害關系，不用揣摩形形色色的真真假假，冠冕堂皇包裝的利己目的。有那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腳踩巨人地位顯赫，多重身份電話總換，讓人捉摸不透偽善的臉譜后面的真實面目，直到發現丫連基本的道德都做不到。你看重的信用，生意破產了不能讓信用破產了，人家根本不在乎。”

“與朋友交，就得言而有信，言必信行必果。”說話間老賈展示了自己吐煙圈的手藝。“If it looks too good to be true， then it is not true.”還秀了英文。

上學時的實干家賈總就喜歡將箴言掛在嘴邊：“盡信書不如無書，要知行合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用來鼓動自己與他同流合污。高考完的暑假賈總提出一起去當地一家機械加工廠參觀，算是社會實踐，讓鄉鎮府工作的大奎親戚幫忙聯系。據說工廠之前擴建的一個項目，當地農民說占了他們的地，于是在工廠養雞鴨，多虧了大奎親戚中間斡旋調停。

那天賈總騎著自家摩托載著他一路顛簸，曾在當地電視臺拋頭露面的老板親自接待，回顧了篳路藍縷如履薄冰的創業歷程和乘勢而起百折不撓的發展壯大，并展望了指日可待大有可為的似錦前程，著重闡述了其推動員工入股調動了從有限責任變為無限責任的合伙人的積極性，帶他們在廠里巡視一番的同時不忘表達對年輕人朝氣蓬勃的贊許和學成歸來建設家鄉的期冀。賈總還跟廠里的管理人員神侃一通經營管理之道，并了解到工廠的設備顏色都涂成藍寶石藍是因為老板喜歡這個色號。出門后的賈總如獲至寶似的推及學到的延期回扣理念，大奎卻暈頭轉向，只記得廠區圍墻上“格盡職守、勇于擔當”的標語，不知道腦子是被車間內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振壞了，還是被頭頂擦身而過的行車吊鉤和腳下暗箭傷人的釘子嚇壞了，褲腳沾上的油泥鐵屑免不了回家要被母親一通數落。

大奎說起自己畢業進了家鄉一個事業單位，每天機械重復著單調的工作混吃等死，最終還是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千里走單騎來到這里改變自己。

“君子不器，不闖闖怎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認識人多，看有沒有適合我的工作。”

“別架我，現在的人一個個勝友如云頭頭是道，高大上實力層次掛嘴邊，虛頭八腦云山霧罩，凈弄些鏡花水月海市蜃樓。一聽說‘本來是打算…誰知道…’，我就知道該在心里說點臟話了，蘋果好的時候沒見你給我吃，爛了你說本來是留給我的，我還本來想送你座金山，誰知道太陽出來給化了。我現在就想‘筆掃千軍’賜我一幅字“仁至義盡”——不管在財物、人身、情感上的虧欠和傷害，做到這四個字已足矣。”

“得找個靠譜的，不過你學的是高科技，我這朝不保夕的門外漢，怕是搭不上。”說話間已經在翻手機通訊錄，看哪個名姓能與一直處江湖之遠的大奎產生交集。“我這留意著，招聘會網投簡歷也都試試。和事佬也在本市，你沒找么？你們當年也是撒尿和泥壘土建城的玩伴。這個老油條前陣問我小學老師名字，說是填檔案想不起來了，估計高升了。”

上個洗手間回來，他又開始表現知識面：“‘解手’這詞明白是怎么來的嗎？據說是來自于古大槐樹下遷民。當年……門口架上擺的茶餅，怎么感覺尺寸小了點，應該沒有357克，估計也就以前的半斤八兩，你知道是多少么？”

眼前的一幕仿佛昨日重現，看到后排的小邋遢鼻涕蟲用袖子當手絹時：“西服袖子上的扣子怎么來的曉得么…”旁邊人爭論不屑地說對方是王婆賣瓜時：“王婆賣的是什么瓜知道么，是哈密瓜…”整個一自問自答的十萬個為什么。

這一點倒是和凡事問個究竟的叢老師英雄相惜。老二分析大叢的口頭語for what，既可求因，也能問果，其實蘊含因果關系。

兩人正聊天，跑上來一個小男孩，看到這桌有人，徑直走過來。大奎看到滿頭大汗的小孩手里攥著一個信封，剛想問是怎么回事，老賈已經接過來將里面的一疊發票拿出來看，隨手遞了張紙巾給小孩擦汗：“李姐讓你送的吧。”

驗證無誤后，老賈打開隨身的包拿了些錢放到信封里：“喏，錢拿好了，再多給你幾塊買雪糕吃。”

可愛的小朋友禮貌的道聲謝走了。大奎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羞于說謝謝，媽媽問自己為什么不跟給自己糖果的叔叔阿姨道謝的時候，自以為機智地回復說“謝謝沒用，因為對方說不用謝。”

老賈從包里掏出小巧精致的計算器，簡單核算了下收支，抬頭苦笑，似乎在說：“誰能夠一本萬利，成天介仨瓜倆棗。不經意歲月蹉跎，難算計逝水流年……”

“去我那呆會兒。”

輾轉N手的紅鬃烈馬在他手中如靈蛇出洞般在車流中閃躲騰挪。還不斷地分析車輛行為背后的心理學：猶豫試探冒險彷徨，氣憤報復無奈忍讓…

“你有個姐姐也在這邊吧。”

“對，嫁到這里了，說起來很久沒去了，自從上次我去看小侄兒她婆婆拿消毒水往我身上噴。”

“這……”大奎語塞，雖然也見過親戚家把上門提親的女兒男朋友的禮物往外扔的。大奎的媽媽有潔癖，見不得家里一絲臟亂，尤其是犄角旮旯決不允許藏污納垢，器皿洗完要達到“既不聚成水滴，也不成股流下”，最煩人的就是衣物掉的纖維和空氣中的灰塵聚集形成的毛毛，所以從奶奶家摸完貓狗的大奎回來首先要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清掃一遍。

老賈之前喜歡的女孩之前也來到了這個城市，曾經被稱檀郎謝女、孟光梁鴻的一對，大奎曾以為的藕斷絲連，亦或“終日音容斷，經暑復歷寒。近處情更怯，不敢問那人。”直到看到老賈的QQ個人說明：無才傲如冰，以為皆洞明。心思陷于物，方知情何處。以為無人信高潔，此刻誰為表予心。凡間塵事令面冷，錯過折腰此多嬌……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大奎記得老賈有張女孩高中的單人照，還梳著大大的麻花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