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讀課的鈴聲還沒響，林雪就攥著寫好的檢討站在辦公室門口了。九月的晨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切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斑，浮塵在光柱里輕輕游動，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緒。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能聽見里面翻書的沙沙聲。她深吸一口氣，指尖在檢討紙上洇出小小的濕痕——那是昨晚熬夜寫的，字跡工整得不像她平時的風格，連“上課不專心”五個字都描了三遍。

“進來。”李老師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慣有的嚴肅。

林雪推門進去時，正好撞見張硯從里面出來。他手里拿著物理練習冊，淺灰色的連帽衫帽子搭在背上，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有些亂。兩人的目光在半空撞了個正著，林雪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識地往后縮了半步，差點撞到門框。

“林同學。”張硯先移開了視線，側身給她讓了位置，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

“嗯……”她低著頭應了一聲，手指把檢討紙捏得更緊了。直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她才敢抬起頭，發現李老師正盯著自己，眉頭依舊皺著。

“檢討呢？”老師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林雪慌忙把紙遞過去，指尖不小心碰到老師的鋼筆，嚇得像觸電般收了回來。李老師翻開檢討，目光從第一行掃到最后一行，忽然停在末尾——那里寫著“懇請老師歸還筆記本，保證不再課堂上動筆”。

“還想著你的筆記本？”老師把檢討往桌上一放，聲音沉了沉，“林雪，你是個聰明孩子，就是心思不用在正道上。高二多關鍵的時期，整天寫那些情情愛愛……”

“不是的！”林雪急忙抬頭，臉頰又開始發燙，“那些不是情情愛愛，是……是練習寫作。”

“練習寫作？”老師拿起她的筆記本，藍色封皮在晨光里泛著柔和的光澤，“練習寫哪個男生腳踝受傷，哪個男生穿什么牌子的襯衫？”

林雪的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反駁的話。那些藏在字里行間的心動是真的，偷偷描摹他側臉的瞬間也是真的，就算用“練習寫作”當借口，也掩蓋不了那些少女心事的痕跡。

辦公室里靜了片刻，只有墻上的掛鐘在滴答作響。李老師忽然嘆了口氣，翻開筆記本的某一頁：“這里寫‘硯在數學課上轉筆，總會在老師轉身時接住掉下來的筆’，觀察得倒是仔細。”

林雪的臉更燙了，那是上周的數學課，張硯確實用手背穩穩接住了滾落的黑色水筆，動作利落得像電影慢鏡頭。她當時看得發愣，連老師點她回答問題都沒聽見。

“你文字功底不錯，”老師的語氣緩和了些，“但心思要放對地方。這樣吧，筆記本先放我這兒，等下次月考你語文進了班級前十，就還給你。”

“真的？”林雪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點燃的星火。

“前提是上課認真聽講。”老師把筆記本放進抽屜，鎖上了，“至于叫家長……這次就先算了，下次再犯，可就不是寫檢討這么簡單了。”

“謝謝老師！”林雪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她紅著臉鞠了一躬，轉身跑出辦公室時，差點和走廊里的人撞個滿懷。

“小心點。”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林雪抬頭，撞進張硯含笑的眼睛里。他手里拿著兩個包子，熱氣騰騰的白霧模糊了他的輪廓，鼻尖沾著一點面粉，像只剛偷吃完面包的貓。“剛從食堂買的，”他把其中一個遞給她，是她喜歡的豆沙餡，“看你沒吃早飯。”

她愣住了，指尖觸到溫熱的塑料袋，才反應過來要接。“你怎么知道……”

“陳瑤說的。”他指了指樓梯口，陳瑤正踮著腳朝這邊張望，看見他們說話，立刻拉著同桌跑開了，跑之前還沖林雪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早讀鈴恰在此時響起，走廊里瞬間涌滿了往教室沖的學生。張硯往后退了半步，給她讓出通道，自己卻靠在墻上沒動。“李老師沒為難你吧？”他問，聲音被喧鬧的人潮襯得有些低。

“沒……沒有。”林雪咬了口包子，甜膩的豆沙在舌尖化開，讓她稍微鎮定了些，“她說……說下次月考語文考進前十，就把筆記本還給我。”

“那不難。”張硯的嘴角彎了彎，晨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你上次單元考不是全班第三嗎？”

林雪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她的語文成績一直中等偏上，上次超常發揮考了第三，連陳瑤都沒留意過成績單上的名字。

“路過辦公室時看見的。”他說得輕描淡寫，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對了，”他忽然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遞給她，“這個給你。”

是個嶄新的筆記本，封面是淺紫色的，印著細小的蒲公英圖案。和被沒收的那本很像，卻又不一樣。

“我……”林雪的手指懸在半空，不知道該不該接。

“就當是……鼓勵你考前十的獎品。”他把筆記本塞進她手里，轉身往樓梯口走，“快回教室吧，老班要查早讀了。”

林雪握著溫熱的筆記本，看著他跑上樓梯的背影，淺灰色的連帽衫被風掀起一角。她忽然想起自己寫過的句子——“硯跑步時背影很直，像棵年輕的白楊樹”，原來文字真的會騙人，他跑起來的時候，肩膀會微微晃，像揣著什么輕快的秘密。

早讀課上，林雪把新筆記本藏在語文書里，指尖一遍遍摩挲著封面的蒲公英。陳瑤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偷偷遞來一張紙條：【張硯剛才問我你喜歡什么口味的包子，笑死我了】。

林雪的臉頰又開始發燙，低頭在紙條背面寫：【別瞎說】，卻忍不住在抬頭時，往斜前方瞥了一眼。張硯正低頭背單詞，陽光從窗戶照在他的側臉上，能看到他脖頸處淡青色的血管，像她寫過的那樣，“比課本上的插畫還要干凈”。

他忽然像是有感應似的，轉過頭來，正好對上她的目光。林雪慌忙低下頭，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卻聽見他低低的笑聲從前面傳來，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得她耳根都紅了。

一整天的課，林雪都聽得格外認真。歷史課上，李老師提問“安史之亂的時間”，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站起來回答，聲音響亮得讓自己都嚇了一跳。老師愣了愣，難得露出點笑意：“坐下吧，聽課就該這樣。”

課間操時，陳瑤拉著她往操場跑，指著跑道說：“快看，張硯他們班在練接力賽！”林雪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張硯正站在第四棒的位置，右腿微微屈膝，手撐著膝蓋在活動腳踝。

“你看，”陳瑤戳了戳她的胳膊，“他真的在揉腳踝，你觀察得好仔細啊。”

林雪沒說話，只是看著張硯接過接力棒，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出去。跑到第三圈時，他果然放慢了速度，右手悄悄扶了一下欄桿。這一次，林雪沒有像往常那樣只敢遠遠看著，她從口袋里掏出瓶水，攥在手里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敢走過去。

“怕什么呀？”陳瑤推了她一把，“快去啊，就說‘同學，你的水’。”

“不行不行。”林雪連連擺手，臉又紅了，“等會兒被人看到又要起哄了。”

正說著，張硯已經走了過來，額頭上掛著細密的汗珠，淺藍色的運動服后背濕了一大片。他經過她們身邊時，腳步頓了頓，目光落在林雪手里的水上。

林雪的心跳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忙腳亂地把水往身后藏，卻被陳瑤一把搶了過去，塞進張硯手里：“張同學，給你，我同桌買多了一瓶。”

張硯看了看手里的水，又看了看滿臉通紅的林雪，嘴角彎了彎：“謝了。”他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喉結滾動的弧度，和她寫的一模一樣。

“那個……”林雪鼓起勇氣抬頭，“你的腳踝……沒事吧？”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腳：“老傷了，沒事。”

“我爺爺以前是骨科醫生，”林雪的聲音越來越小，“他說要是舊傷總疼，可以用艾草泡……”

“知道了。”張硯打斷她，把沒喝完的水遞給她，“快上課了，回去吧。”

林雪接過還剩小半瓶的水，看著他轉身和隊友說話的背影，忽然覺得手里的瓶子沉甸甸的。陳瑤在旁邊笑得一臉曖昧：“可以啊林雪，都會關心人家腳踝了。”

“別亂說！”她紅著臉去捂陳瑤的嘴，卻沒注意到，不遠處的張硯回頭看了她一眼，嘴角還帶著沒散去的笑意。

晚自習時，林雪在新筆記本的第一頁寫下“9月16日，晴”。窗外的月光透過樹葉灑進來，在紙頁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細碎的銀粉。

她寫今天早讀課上他遞來的豆沙包，寫他接過水瓶時指尖的溫度，寫他說“知道了”時微微上揚的尾音。寫著寫著，忽然想起他說“你寫得比網絡小說強”，忍不住笑出了聲，引來前排同學的回頭。

“笑什么呢？”陳瑤湊過來，看見筆記本上的字，眼睛瞪得圓圓的，“哇，你又開始寫啦？這次寫什么？”

“沒什么。”林雪慌忙合上筆記本，臉頰發燙，“就是……記錄點日常。”

“騙人，”陳瑤戳了戳她的胳膊，“肯定是寫張硯吧？我剛才看見他回頭看你好幾眼了。”

林雪的心跳又亂了，偷偷往斜前方看，張硯正低頭寫數學題，側臉在臺燈下顯得格外清晰。他的睫毛很長，確實像她寫的那樣，會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陰影。

晚自習下課鈴響時，林雪正寫到“他喝水時會先吹一吹，好像怕燙”，筆尖頓了頓，忽然不想寫了。有些瞬間，好像更適合藏在心里，而不是落在紙上。

她收拾書包時，發現抽屜里又多了一塊薄荷糖，和昨天那塊一樣，包裝紙上畫著小小的星星。這次她沒有立刻吃掉，而是放進了筆袋里，和那半瓶沒喝完的水放在一起。

走出教學樓時，秋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張硯和趙磊走在前面，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趙磊不知道在說什么，逗得張硯笑出了聲，聲音在安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雪放慢腳步，看著他們拐進巷子。張硯在巷口忽然停下，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兩秒，才轉身和趙磊一起走遠。

她摸了摸筆袋里的薄荷糖，忽然覺得這個秋天好像變得不一樣了。那些被撕開的秘密缺口后面，真的藏著另一種可能。

回到家，林雪把新筆記本放進抽屜，和那塊沒吃的薄荷糖放在一起。臺燈下，她翻開李老師發的月考復習卷，語文的閱讀理解是篇關于暗戀的散文，結尾寫道：“所有藏在心底的話，終有一天會借著風，傳到該去的地方。”

她握著筆的手頓了頓，在空白處寫下：“希望風走慢一點，等我準備好。”

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這句話上，像給它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光暈。林雪忽然想起張硯說的話——“考本科和寫東西，不沖突”。

也許吧，也許努力奔跑和慢慢喜歡，也可以不沖突。

她拿出數學練習冊，在臺燈下認真演算起來。草稿紙上除了公式，還多了一個小小的蒲公英圖案，像某個沒說出口的秘密，正乘著晚風，悄悄飛向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