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西山腳下，張家屯。

這個原本寧靜的小山村，此刻卻籠罩在一片壓抑和恐懼之中。

村口，幾名穿著鴛鴦戰襖、手持長矛的大順軍士兵懶散地站著崗，眼神警惕地掃視著通往山外的土路。村子里，更多的士兵在挨家挨戶地“征用”物資。

“老東西！藏得挺深啊！這點糧食夠誰吃？”

一個滿臉橫肉的什長一腳踹開院門，看著空蕩蕩的灶房和僅剩的半袋雜糧，罵罵咧咧。

“軍爺……真……真沒了！前幾天已經被另外一伙軍爺給搶過一次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漢顫巍巍地哀求著。

“滾開！”什長不耐煩地推開老漢，指揮手下，“搜！米缸、地窖、雞窩！都給老子翻一遍！”

雞飛狗跳，哭喊聲、咒罵聲、翻箱倒柜聲混雜在一起。

而隔壁張福貴的家，再次被這伙順軍當成了臨時的指揮所。

老馬頭坐在堂屋的破舊木桌旁，就著油燈昏暗的光線，在一張粗糙的草紙上勾畫著。紙上畫著西山的大致輪廓，幾個關鍵的山口、溪流都被標注出來。

其中，妙峰山深處，靠近黑石谷的方向，被重重地畫了一個圈。

從那兩個傷兵口中所說的各種消息中，老馬頭隱約意識到他們追殺的那個錦衣衛百戶有可能在圓圈里的這塊有藏身之處，但是具體位置在哪里，那人手下還有多少人，他就不清楚了。

對方比他們預料的還要狡猾和難纏，兇殘長度遠遠超出想象，連他們之中最能打的孫頭都折在了對方手中，而且對方還只是兩人一狗！

自己要是繼續帶著剩下這三十人過去，很有可能再次著了對方的道。

他看得出來，手下這些兄弟昨夜知道孫頭死了的消息后心中都生出了一些懼意，雖然沒有人說出來，但但是人老成精地的他卻能明顯地感覺到。

說實話，他也怕了。

大家伙來這里是為了升官發財的，又不是為了送死的。

眼看著闖王都打進了北京城，坐上了紫禁城里的龍椅，以后就是大家伙享福過好日子的時候了，要是這時候再把小命送到這深山老林里，那可就太不劃算了。

可是他也不能就這么撤回去，那位劉爺脾氣不好，生平最恨逃兵，若是就這么回去，搞不好先被他一刀砍了。

所以，思來想去，他讓人在這張家屯扎下營，然后派了幾個機靈點的將消息送回京城，順便將那兩個傷兵帶回去。

至于下一步，那就看劉爺的意思了。

劉爺讓他繼續搜山，那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

他選擇駐扎在張家屯，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這里扼守著下山的幾條主要通道，地勢相對開闊，進可攻（封鎖下山路），退可守（背靠西山，有險可依）。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種直覺，這個村子里有人和那個錦衣衛余孽有關系，雖然他沒有什么證據。

但是對方這么熟悉西山的環境，而且身邊還多了一個人，顯然有人在幫他。

而這個幫他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當地熟悉山里環境的獵戶了。

而這個村子里就有不少人是獵戶，其中就包括自己現在所在的這個院子的主人。

他已經讓人去查了，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的。

“馬頭兒，有個人說了一件事，說三天前，有三個明軍潰兵進了村子，闖進了張福貴家里，哦，也就是咱們現在待的這家……，后來被一個背弓挎刀的人給救了……，哦，他從門縫里看見的。那家伙好像跟張福貴家有過節……”

一個親兵走進來稟報，把剛從張福貴家斜對面的一戶人家打聽出來的消息告訴了老馬頭。

老馬頭沉吟片刻，吐出一口濁氣。

果然讓自己猜中了！

……

天色大亮。張福貴一家四口，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崎嶇的山路上。

張大牛背著一個裝滿東西的竹簍走在最前面，手里緊握著那把繳獲的腰刀，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張福貴拄著一根木棍，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兒媳婦李三娘則抱著年幼的兒子張石頭，步履蹣跚，臉上滿是疲憊和擔憂。

她身上挎著一個小包袱，里面裝著幾件換洗衣物和一點干糧，是她唯一舍不得的家當。

“爹，歇會兒吧？三娘快走不動了。”張大牛回頭看著妻子蒼白的臉，心疼地說。

張福貴看了看氣喘吁吁的兒媳和蔫蔫的小孫子，點了點頭：“好，歇會兒。”

四人找了塊背風的石頭坐下。

李三娘放下孩子，揉著酸痛的小腿，看著山下越來越遠的張家屯方向，眼圈又紅了。

那里有她生活了六年的家，有她熟悉的灶臺、織機，還有她偷偷埋在院角槐樹下的幾枚銅錢……現在，什么都沒了。

“哭啥！”張福貴瞪了兒媳一眼，聲音卻帶著一絲沙啞，“家沒了，命還在！要不是沈大人，咱們一家子早沒了！跟著沈大人，才有活路！”

“爹，我知道……”李三娘抹了把眼淚，低聲道，“就是……就是心里難受。”

“難受也得忍著！”張福貴語氣嚴厲，“沈大人肯收留咱們，是天大的恩情！咱們去了，手腳勤快點，別給大人添麻煩！更別想著把其他人帶上！咱們家能活命，是沾了大牛的光！別人家……咱們管不了！也管不起！”

張大牛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低下了頭。

他想起昨天夜里，他想偷偷去找隔壁二叔一家，想勸他們和自己一家也早點離開村子，找個安全的地方暫時躲避。

當然，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起恩公沈大人的事情，更沒有提起黑石谷，只說是去山里避一避。

他這么做只是想著小時候二叔挺疼自己，不忍心看到他們家遭難。

老爹拗不過他，就讓他去試試。

可是沒想到二叔是個倔脾氣，不僅不領情，還指著鼻子將他臭罵了一頓，說自己寧愿死在家里都不離開，二嬸也在一旁幫腔，說聽說大順軍軍紀嚴明，不禍害百姓，闖王來了就有好日子了……

大牛最后只能放棄，垂頭喪氣的回了家。

老爹聽說了，沉默了半響，吐出一句：“盡心就行，人都有自己的命。”

“大牛，你去把咱們走過的路上的痕跡清理一下，別讓那些人跟上來。”張福貴突然看著兒子說道。

張大牛點點頭，放下背上的竹簍，站起身折了一些樹枝正要往回走，卻突然愣在了原地，直直地望著山梁下某個方向，拳頭不由地握緊了，眼睛也瞬間憤恨起來。

那里正是張家屯的方向。

他正好看到一隊順軍士兵粗暴地踹開一戶人家的院門，里面傳來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聲，偶爾還有男人的哀求聲以及慘叫聲。

那里正是二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