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坑洼，帆布在風中鼓動，鐵柱靠在后座，行軍包擱在膝上。照片滑出車門縫隙的那一刻，他沒伸手去攔。風把它卷起，拍在金屬框上，像一聲聲未落的叩問。司機踩了剎車，他擺了擺手，車繼續前行，那張焦邊的“陳記糧行”最終被甩進塵土，埋進山道的裂痕里。

天光微亮時，隊伍抵達長江北岸。碼頭上停著一艘鐵殼渡船，船身斑駁，桅桿歪斜，纜繩纏著濕泥。鐵柱跳下車，沒回頭看吉普，也沒看吳志堅。他徑直走向船頭，腳步沉穩，軍裝下擺沾著昨夜的露水。

戰士們陸續登船，沒人說話。有人背著陣亡戰友的步槍，槍管上纏著褪色的紅布；有人懷里抱著半截皮帶，那是從萬家嶺焦土里扒出來的遺物。雷老幺的舊煙袋被一名新兵攥在手里，煙嘴磨得發亮，卻再沒人點燃。

鐵柱站在船尾，右手撫過胸前。懷表還在，裂痕橫貫表殼，秒針停在“11:15”，再未走動。他沒再打開，只是將它按在心口，仿佛那停擺的齒輪仍能傳遞心跳。

船工解開纜繩，撐篙離岸。江面霧重，水色灰白，船頭劈開波浪，發出沉悶的響聲。鐵柱走到桅桿旁，從內袋取出一條紅布發帶。布已褪色，邊緣磨損，一角還殘留著當年火場的焦痕。

吳志堅站在他身后幾步，肩傷未愈，拐杖輕點甲板。他望著鐵柱的手，沒說話。直到那雙手緩緩解開發帶，他才低聲開口：“那邊……就是南京。”

江風穿過霧氣，吹動他的衣角。鐵柱沒回頭，也沒應聲。他只是將發帶繞上桅桿，一圈，又一圈，打了個死結。布條在風中展開，像一面小小的旗，迎著江流，獵獵作響。

船行漸遠，北岸的山影淡去。鐵柱仍站在桅桿下，左手垂在身側，右手輕輕撫過發帶系結處。那動作極輕，像是怕驚醒什么。

一名女戰士站在船舷邊，手里攥著那支斑駁的鋼筆。她低頭看著江水，筆尖彎折的弧度映著微光。她沒寫，也沒動，只是將筆貼在胸口，像抱著一份未完成的承諾。

吳志堅走到鐵柱身旁，拐杖拄地，聲音低啞：“你夢見她了？”

鐵柱依舊望著江面，目光穿過霧氣，落在遠處的水紋上。

“夢見發帶飄起來了。”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不是燒，是飛。飛得很高，像一面旗。”

吳志堅沒接話。他知道那旗是誰的。

鐵柱抬起手，指尖觸到發帶。布料在風中繃緊，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他沒再說話，只是將手收了回去，緩緩握成拳。

船行至江心，霧氣漸散。陽光刺破云層，灑在江面上，泛起碎金般的光。戰士們陸續聚攏，站在甲板上，目光空茫，像被江水洗去了方向。

鐵柱突然轉身，抬手。

“全體都有——”

聲音不高，卻像刀劈開霧。

所有人一震，迅速列隊，動作整齊，卻帶著遲疑。

他手臂平舉，五指并攏，斜向上揚。

“敬禮！”

沒有口令提示，沒有解釋。全隊士兵齊刷刷抬手，動作劃一，軍帽邊緣劃出相同的弧線。鋼筆女戰士的手微微發抖，但她抬得最直。

敬禮的方向，不是南岸，不是前方，而是江面。

江水滾滾，深不可測。沒有人知道哪一寸水底埋著誰的骨。林秀英跳江那夜，江面也是這樣的光。沈清如護著學生檔案沖進火場時，江風也是這樣的方向。雷老幺在川軍團滅前最后點燃的那支煙，煙霧也是這樣被風吹向江心。

鐵柱的手舉得筆直，左眉的月牙疤在陽光下顯出深痕。他沒眨眼，目光釘在江流中某一點，仿佛能穿透水面，看見那些沉沒的臉。

風更大了，發帶在桅桿上翻飛，紅布一角被吹開，露出內側一行極小的針腳字——那是妹妹七歲那年，母親親手繡的“平安”。

船工停下撐篙，摘下破帽，低頭站在船頭。

一名小戰士淚流滿面，卻不敢擦，手仍舉在帽檐邊。

敬禮持續了整整三分鐘。沒有人放下手，直到鐵柱緩緩收臂。

他轉身，走向船頭，腳步沉穩。行軍包還在甲板上，帆布掀開一角，露出沈清如的護士帽，帽檐銅徽在陽光下一閃。

吳志堅拄拐跟上，站在他身側。

“你不再恨了？”他問。

鐵柱望著前方江面，南岸輪廓隱約可見。

“恨還在。”他說，“但不再燒我了。”

吳志堅點頭，沒再問。

鐵柱抬起手，摸了摸胸前的臂章。黑山支隊四個字已被硝煙熏黑，幾乎辨認不出。他沒去擦，只是將手按在上面，像在確認某種存在。

船工重新撐篙，船頭轉向南岸。江風卷起發帶，它在桅桿上舞動，像一團不滅的火。

鐵柱忽然彎腰，從行軍包夾層抽出一張紙。是那張“陳記糧行”的合影，邊緣焦黑，但門樓還在，父親站在門口，母親抱著妹妹，他自己站在糧堆旁，年少，瘦弱，眼神里還帶著未被戰火磨鈍的光。

他盯著看了幾秒，然后將照片折成小方塊，塞進發帶打結的縫隙里。紅布裹住照片，像封存了一份遺囑。

船行近岸，水聲漸急。鐵柱最后看了一眼江面，轉身走向船尾。

一名戰士快步跟上，低聲問：“到了之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鐵柱沒回頭，手扶船舷。

“把名單抄三份。”他說，“一份交政委，一份存檔案，一份……燒給雷老幺。”

戰士應聲，退后一步。

鐵柱站在船尾，陽光落在他肩上。發帶在桅桿上翻飛，紅得刺眼。他抬起右手，小指缺失的痕跡在光下清晰可見。他沒看手，只是將它緩緩握緊，指節發白。

船頭撞上淺灘，木板與泥岸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