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在拆遷辦的文件上簽字時，筆尖在“自愿放棄繼承權(quán)“處懸了三秒。窗外的推土機正啃噬著老宅的山墻，灰磚簌簌往下掉，像誰在無聲地剝落鱗片。

“陳家小子，想好了？“辦事員敲著桌面，搪瓷杯沿的茶漬圈出年輪般的印記，“這可是百年的宅子，拆了就再也沒了?！?

陳硯抬頭望見墻上的電子鐘，14:17。這個時間像根細針，猝不及防刺進太陽穴——祖父臨終前攥著他的手，喉嚨里冒泡似的吐出這串?dāng)?shù)字，隨后監(jiān)護儀拉成平直的線。

他把簽好的文件推回去，指腹蹭過紙頁上“陳家老宅“四個字。上周在西廂房墻根下，那面纏滿青苔的銅鏡硌得他手心發(fā)疼，鏡背纏枝蓮紋里嵌著的細沙，和祖父骨灰里篩出的那捧一模一樣。

拆遷隊進場那天，陳硯揣著銅鏡回到老宅。穿工裝的工人正用撬棍撬動天井里的石板，石縫間的馬齒莧沾著晨露，讓他想起十歲那年蹲在這里看祖父修座鐘。黃銅齒輪從鐘腔滾出來時，祖父說：“時間這東西，拆開來都是骨頭。“

“小心點！“他突然喊出聲，看著石板下露出的黑陶邊緣。工人罵罵咧咧地停手，陳硯撥開碎磚，發(fā)現(xiàn)那是口半埋的水缸，缸沿爬滿的螺螄殼閃著珍珠母的光澤。

銅鏡在口袋里發(fā)燙。他摸出來時，鏡面突然映出晃動的水波，穿藍布衫的女子正把個紅木匣子往水缸里放。水波里浮著片玉蘭花瓣，女子的銀簪在鏡中碎成星子——和祖父遺物里那只斷簪的缺口嚴絲合縫。

市博物館的老張用放大鏡抵住水缸沿時，陳硯聽見自己的心跳撞碎在展柜玻璃上。玻璃柜里并排放著七片玉蘭花瓣，都是從水缸底的紅木匣子里找到的，每片背面都用朱砂寫著日期。

“民國二十六年三月初七?！袄蠌埖闹讣讋澾^最完整的那片，“這天日軍轟炸了南京下關(guān)碼頭?！?

陳硯想起銅鏡里的女子。那天在拆遷現(xiàn)場，他跟著鏡中晃動的水波摸到缸底，匣子鎖孔里卡著半枚銅錢，正是祖父總在指縫間摩挲的那枚“周元通寶“。匣子里除了花瓣，還有本線裝的《稼軒詞》，缺了的扉頁被補成了藥方，墨跡洇著水漬：“當(dāng)歸三錢，獨活五錢，忘憂草一把“。

“這女子懂醫(yī)？“老張翻到夾著的處方箋，上面“顧清沅“三個字被雨水泡得發(fā)脹。陳硯猛地站起，撞翻了身后的金屬椅——祖父日記里那個總被墨水涂掉的名字，終于在八十三年后浮出水面。

他回到出租屋時，銅鏡正躺在褪色的床單上。鏡面映著對面樓的晾衣繩，幾件藍布衫在風(fēng)里搖晃，忽然重疊成鏡中女子的身影。她站在藥柜前碾藥，銅杵撞擊的節(jié)奏里，陳硯聽見自己胸腔里傳來鐘擺的聲響。

“阿硯？“樓下賣餛飩的阿婆在喊，“你祖父托人捎的東西到了。“

是個積灰的木盒，里面裝著座老式座鐘。鐘面玻璃裂著蛛網(wǎng)紋，指針永遠停在14:17。陳硯掀開底座，發(fā)現(xiàn)夾層里藏著張泛黃的報紙，民國三十一年的《申報》，社會版角落有行小字：“本地名醫(yī)顧清沅于昨日救治傷員時不幸殉難“。

座鐘突然“咔嗒“響了一聲。他看見鐘擺后面貼著張字條，祖父的字跡力透紙背：“她把賬本藏在鐘擺里，說等河開了，要親自交給戴先生“。

三、鐘擺里的河

陳硯在檔案館泡了整周，終于在民國檔案的霉變卷宗里找到“戴先生“的線索。戴安瀾將軍的部隊曾在1942年路過此地，而顧清沅的父親顧明遠，正是為遠征軍籌集藥品的愛國商人。

“這些花瓣是密碼。“老張用紫外線燈照射花瓣，背面浮現(xiàn)出淡藍色的數(shù)字，“三月初七對應(yīng)碼頭倉庫，五月廿二是中藥鋪地窖...“

銅鏡在這時突然炸裂。陳硯撿起碎片時，指腹被劃破，血珠滴在鏡片上，竟暈開幅流動的地圖。鏡中女子正劃著烏篷船，艙里的藥箱上寫著“同濟醫(yī)院“，船槳攪碎的月光里，漂著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

他突然想起祖父皮箱里的風(fēng)箏骨架。小時候總纏著祖父要風(fēng)箏，老人卻紅著眼把他推開?，F(xiàn)在想來，那骨架上的裂紋，和顧清沅銀簪的斷口形狀完全一致。

座鐘開始劇烈震顫。陳硯拆開鐘擺，發(fā)現(xiàn)空心的銅管里塞滿油紙包。展開的賬冊記錄著日軍的藥品掠奪清單，最后一頁粘著張合影：穿軍裝的祖父站在顧清沅身邊，兩人身后的玉蘭花正開到荼蘼。

“14:17...“他對著照片喃喃自語，突然想起祖父的葬禮是下午兩點十七分開始的。那天殯儀館的鐘停了，工作人員說是電路故障，現(xiàn)在才明白，是老人在最后一刻，想讓時間停在他們初遇的那個午后。

四、河流的記憶

顧清沅的墓藏在玉蘭花叢里。陳硯是跟著銅鏡碎片的指引找到的，墓碑上沒有名字，只有朵刻上去的玉蘭花。他把那七片花瓣埋進土里時，發(fā)現(xiàn)根部的泥土里混著銅屑——正是座鐘齒輪的材質(zhì)。

“她把賬本縫進了鐘擺的銅管?！袄蠌堅陔娫捓飮@氣，“1942年戴安瀾將軍入緬作戰(zhàn)前，確實收到過一批匿名送的藥品清單，幫遠征軍避開了日軍的封鎖線?！?

陳硯摸著墓碑上的刻痕，突然明白祖父為什么終身未娶。那些被墨水涂掉的名字，那些深夜對著座鐘的嘆息，都是河流改道時，刻意繞開的礁石。

拆遷辦的人打來電話，說在老宅地基下發(fā)現(xiàn)了暗河。陳硯趕到時，潛水員正從水下?lián)瞥鲋凰幭?，箱鎖上的纏枝蓮紋，和銅鏡背面的圖案完美咬合。箱里的聽診器還連著橡膠管，管壁上的刻度，正是14:17。

河水漫過腳踝時，陳硯聽見鐘擺的聲音。他低頭看見水面上映出兩個影子，年輕的祖父正幫顧清沅把藥箱搬上船，女子發(fā)間的銀簪晃出細碎的光，像撒在河面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