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李存勖半年來頭次回府,聽說這段時間暫時沒有什么大仗要打,不出意外的話,至少能在王宮休養(yǎng)半年。
少年人長身玉立地立在廊下,玄色勁裝外罩著明光鎧,甲片上還沾著未擦凈的泥痕,卻掩不住眉眼間的銳氣。見了曹側(cè)妃,他略一頷首,聲線比之前沉了些:“母親。“
曹側(cè)妃想伸手摸他的臉,又想起兒子如今最嫌她絮叨,手在半空停了停,終是落回自己袖口:“一路辛苦,快進殿歇歇,我讓小廚房燉了參湯。“
李存勖“嗯“了一聲,邁步時靴底碾過階前的青苔,留下幾道深色的印子。他如今跟在晉王身邊歷練,一年倒有大半時間在軍營,回來也總愛待在演武場,不像幼時那樣總纏著她要糖吃。
曹側(cè)妃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心里又暖又澀——這可是她的依靠,是從微末里托舉她到如今的指望。當年她不過是個不起眼的侍妾,若不是誕下這個兒子,哪能有昭信殿這方安穩(wěn)天地?便是將來色衰愛弛,有他在,誰也不敢輕慢了去。
可少年人的叛逆像初春的野草,擋也擋不住。曹側(cè)妃試著念叨幾句寒暖,他要么低頭擦拭長槍,要么望著窗外不語。她索性換了法子,屢次讓劉玉娘給兒子送吃食。
昭信殿的熏香混著窗外新綻的薔薇氣息,在廊下漫開淺淡的甜。劉玉娘端著描金漆盤,指尖偶爾蹭過托盤邊緣雕花的卷草紋,那冰涼的觸感倒讓她紛亂的心緒定了定。
曹側(cè)妃方才遞托盤時,腕間的金鐲子在她手背上輕輕磕了下,溫軟的聲音裹著笑意:“玉娘瞧著這幾樣新點心俊不俊?尚食局的張典御說,那道‘玉露團’是用晨露浸過的蓮子做的,三郎君最喜清苦的滋味。”
劉玉娘垂著眼應(yīng)了聲“是”,眼角的余光瞥見曹側(cè)妃鬢邊斜插的珠花——那是去年李存勖從戰(zhàn)場上帶回來的,鴿卵大的東珠襯得她鬢邊肌膚瑩白,如今珠花依舊,只是曹側(cè)妃眼角的細紋又深了些。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剛進昭信殿時,曹側(cè)妃還會把她攬在膝頭,用這雙戴金鐲的手給她梳辮子,那時她還不知道“三郎君”三個字的分量,只當是哪個尋常的公子哥。
直到后來見晉王駕臨時,滿殿宮人都跪得頭也不敢抬,唯有這位少年能站在晉王身側(cè),眉眼間的桀驁像極了殿外那株不肯攀附廊架的野薔薇。
穿過抄手游廊時,風卷著幾片薔薇花瓣落在托盤里,沾在那道“玉露團”上。劉玉娘想拂掉,又怕碰壞了點心的模樣,猶豫間已走到了凝暉堂外。她時常過來替曹側(cè)妃送吃食,守在門口的侍衛(wèi)認得她,只抬了抬眼皮就讓她進去了。
堂內(nèi)布置奢華,李存勖背對著門站在窗前,玄色錦袍上繡著暗金的云紋,腰間懸著柄短劍,劍穗上的明珠隨著他轉(zhuǎn)身的動作晃了晃,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他比去年又高了些,喉結(jié)已經(jīng)微微凸起,只是眉梢那點少年人的跳脫還沒褪盡,看見她時,嘴角先勾了起來:“母妃又打發(fā)你來了?”
劉玉娘把托盤放在案上,屈膝行禮的動作一絲不茍:“側(cè)妃娘娘說,尚食局新做了點心,請郎君嘗嘗。”
李存勖沒去看那些點心,反而盯著她額前的碎發(fā):“前幾日見你額角磕了塊青,怎么弄的?”
劉玉娘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摸了摸額角。那是前幾天擦桌面不小心撞的,她以為藏得很好,卻不知這位常年征戰(zhàn)的郎君竟看得這般仔細。
她垂下眼睫,聲音低了些:“回三郎君,是奴婢自己不小心。”
“母妃沒罰你?”他拿起一塊梅花形狀的酥點,卻沒吃,指尖在花瓣上輕輕劃著,“她總說你是個仔細的,偏生自己走路不看路。”
這話里的熟稔讓劉玉娘很不自在。她寧愿像從前那樣,把東西放下就走,哪怕被他冷著臉趕出來,也比這樣站著強。
“奴婢笨手笨腳的,讓三郎君見笑了。”她往后退了半步,想行禮告退,卻被他忽然開口叫住。
“這道‘玉露團’,你吃過嗎?”李存勖拿起那枚沾了薔薇花瓣的點心,遞到她面前。
蓮子的清苦混著花蜜的甜香漫過來,劉玉娘的喉頭動了動,卻往后縮了縮手:“回三郎君,尚食局的點心,奴婢不敢僭越。”
他忽然笑了,那笑聲像檐角的銅鈴被風吹響,清朗朗的:“母妃說你嘴挑,果然沒騙我。”他把點心放回碟子里,轉(zhuǎn)身從博古架上拿起個小錦盒,“上次從魏州帶回來的,你瞧瞧。”
錦盒里鋪著層軟墊,放著支銀簪,簪頭是朵小小的薔薇,花瓣上鏨著細密的紋路,在光線下閃著柔和的光。劉玉娘的呼吸頓了頓。
李存勖把盒子遞給她之后就沒再理她,轉(zhuǎn)身抄起桌上的弓,三支箭咻咻射出,全釘在百步外的靶心。“告訴母親,晚上我過去用膳。“他的聲音漫不經(jīng)心,像是在說天氣。
回到昭信殿時,曹側(cè)妃正對著銅鏡描眉。菱花鏡里映出她半舊的珠釵,是去年晉王賞的,上面的珍珠磨得有些發(fā)烏。“亞子肯來?“她轉(zhuǎn)過臉,眼角的細紋笑成了花,“還是玉娘你討人喜歡。“
劉玉娘垂著手,聽著曹側(cè)妃絮叨李存勖小時候的事——剛會走路就愛搶侍衛(wèi)的刀,三歲時把尚食局的糖人全偷來藏在枕頭下,結(jié)果招了老鼠。
這些話她聽了四年,每次聽都覺得像在聽別人的故事。曹側(cè)妃總說“母子連心“,可她摸著自己的胸口,只覺得那顆心早就被王宮的規(guī)矩磨成了石頭,敲一敲,能聽見空空的回響。
“對了,“曹側(cè)妃忽然放下眉筆,“尚食局新做了杏仁酪,你拿去嘗嘗。“她舀了一碗遞給劉玉娘,玉簪上的流蘇掃過她手背,溫溫的。
窗外的石榴樹又落了個果子,這次沒人去撿。劉玉娘望著那抹紅,忽然明白過來,這王宮里的人,不管是主子還是奴婢,都在撿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曹側(cè)妃撿的是兒子的前程,李存勖撿的是戰(zhàn)場的功名,而她,撿的是這口能吃飽飯的安穩(wěn)。
只是安穩(wěn)這東西,就像尚食局的點心,看著花哨,咬下去才知道,里面裹著的,全是別人看不到的碎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