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總帶著股揮不去的潮氣,淅淅瀝瀝打在晉王宮的琉璃瓦上,把那些隋時遺留的浮雕洗得愈發青黑。
劉玉娘踮腳擦著雕花窗欞,指尖劃過窗格上的纏枝紋,摸到道細微的裂痕——那是前年冬天,李存勖練箭時不小心射穿的,箭頭嵌在木縫里,拔出來時帶起一串木屑,像極了她記憶里亂兵刀下飛濺的血肉。
雨連下了三日,把晉王宮的青石板洗得發亮,倒映著灰蒙蒙的天。過了一會,等擦完了窗子,劉玉娘又蹲在昭信殿的廊下擦銅爐,指尖觸到冰涼的銅銹,忽然想起四年前那個雪夜。
那時候她剛被晉軍從魏州擄到軍寨,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寨里的佛像面前。是那少年經過的時候,偶然瞥了她一眼,對身后的士兵說:“母親身邊還缺個機靈的丫頭。”
這話像根救命稻草,把她從鬼門關拽了回來。可她總記不清他的模樣,只記得他腰間的玉帶,和馬蹄踏在雪地上的悶響。
“玉娘,發什么呆?”曹側妃的聲音從殿內傳來,帶著暖意,“過來替我捶捶肩。”
劉玉娘慌忙放下銅爐,快步走到軟榻邊。曹側妃正對著銅鏡摘珠花,鬢邊的金釵在燭火下泛著光,這兩年晉王南征北戰,每次還都帶著她的獨子涉險,她眼角的細紋深了不少。
“剛聽尚宮局的人說,王爺在河東打了勝仗,亞子立了功,要帶他回長安了。”曹側妃摸著鬢角的珠花,語氣里藏不住笑意,“這孩子,才十歲就上了戰場,真不讓人省心。”
劉玉娘的手頓了頓。十歲的孩子?她想起逃難路上見過的那些流民,有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為了搶塊樹皮,被大人打得頭破血流。
李存勖這樣的金枝玉葉,居然也要去那刀光劍影里搏命?她心里莫名地發緊,指尖卻下意識地摸了摸袖口——那里縫著個小布包,是這兩年攢下的碎銀,足有五兩重,沉甸甸的,比曹側妃的珠釵更讓她安心。
“怎么了?”曹側妃從鏡中看她,“臉這么白?”
“沒什么,”劉玉娘低下頭,用力捶著曹側妃的肩,“奴婢只是在想,三郎君回來,該備些什么點心。前兒尚食局新做了杏仁酥,郎君或許愛吃。”
曹側妃笑了:“你倒上心。也難怪,當年若不是亞子,你還不知在哪個角落里呢。”
她從妝奩里取出個錦囊遞給劉玉娘,“這里面有塊金鑲玉,你收著吧。再過三四年,我給你尋個好人家,風風光光嫁了。”
劉玉娘今年十歲,按照時下慣例,女子十三歲即可出嫁,至少還有三年,劉玉娘心里覺得遠著呢,但錦囊觸手溫潤,她的心跳驟然快了幾分。
金鑲玉!她曾在劉王妃的宴上見過,那樣一塊,夠尋常人家買處小宅院了。她幾乎是搶般接過來,緊緊攥在手里,指節泛白:“謝夫人恩典!”
曹側妃看著她發亮的眼睛,無奈地搖搖頭:“你這丫頭,什么都好,就是太愛錢了。前幾日素心還跟我說,你把月錢全換成了銅錢,裝在陶罐里藏床底下,夜里睡覺都要抱著。”
夜里躺在床上,劉玉娘把陶罐從床板下拖出來,倒出里面的銅錢。月光從窗縫里漏進來,照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錢眼里,像無數只眼睛在看她。
她一枚枚地數著,數到第三百二十七枚時,忽然想起剛入宮的那天,李存勖故意撞了她一下,把她手里的水盆撞翻了。
她當時嚇得魂飛魄散,以為要受罰,那少年卻只是瞥了她一眼,轉身就走,背影挺得筆直,像宮墻上的旗桿。
那時她覺得他傲慢得可恨,可現在想來,十歲上戰場……她不敢想那畫面,只覺得心口堵得慌。她抓起幾枚銅錢塞進嘴里,嘗到那股冰涼的銅腥味,才稍稍定了神。
第二天雨停了,宮人們都在議論李存勖要回來的事。劉玉娘去給各宮送點心,回到昭信殿時,曹側妃正站在廊下看云。
雨過天晴,天邊掛著道彩虹,映得宮墻金碧輝煌,像幅虛假的畫。“亞子明日就到了,”曹側妃輕聲道,“你去把他住的偏殿收拾出來,多用些熏香,他最不喜霉味。“
劉玉娘應著,轉身去偏殿。殿里的陳設還是兩年前的樣子,書架上擺著《孫子兵法》,桌案上的硯臺里,墨汁早就干了,結成塊黑疙瘩。
她拿起抹布擦著窗欞,忽然看見窗臺上有道淺淺的刻痕,像個“勖”字,想必是李存勖小時候刻的。
指尖輕輕拂過那刻痕,心里忽然涌上股說不清的滋味。這宮墻困住了多少人?李存勖也好,娘娘們也好,甚至她自己,不都像這刻痕一樣,被牢牢釘在這方寸之地嗎?
她摸了摸袖口的金鑲玉,又想起床板下的陶罐,那點彷徨很快就被壓下去了。管他困不困的,只要有錢,總有一天能走出這宮墻。到時候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買幾畝地,蓋間瓦房,再也不用看誰的臉色,再也不用聽誰的生死。
但這想法只是在腦海中轉了一瞬,就被拋之腦后,昔日的盛唐四分五裂,走到哪里都是戰火,父親當初為了躲避幽州的戰火,不辭辛勞的跑到魏州,然后不也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所以這么一看,晉王宮雖然吃人,卻還是她目前最好的去處。
第二天一早,宮門外傳來了馬蹄聲。劉玉娘站在昭信殿的廊下,看著遠處李存勖跟著晉王走進來。他比四年前高了不少,穿著銀甲,腰里挎著劍,十五歲的少年臉上帶著風霜,眼神卻比從前更亮,像淬了火的鋼。
他似乎看見了她,腳步頓了頓,然后徑直朝昭信殿走來。劉玉娘的心跳得飛快,下意識地摸了摸袖口的金鑲玉。
“你……”李存勖開口,聲音比從前沉了些,帶著點沙啞。
“三郎君。“劉玉娘慌忙低下頭,膝蓋微微發軟,準備行禮。可等了半天,也沒聽見他再說什么。她悄悄抬頭,見他正盯著她的袖口,眼神里帶著點探究,又像是別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