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青衫裹腹過長安
書名: 青瓷花作者名: pr瓊本章字數: 4172字更新時間: 2025-07-26 03:30:01
蘇硯踏進京城南隅的那一刻,就被一股渾濁的氣浪嗆得咳出了聲。
沒有江南水鄉的水汽腥甜,也聞不到家鄉小鎮稻禾的清香。
只有塵土裹挾著馬糞的燥氣,混雜著遠處酒樓飄來的、甜膩到發齁的脂粉香氣,像一鍋熬糊了的雜燴湯,霸道地塞滿了他的鼻腔。
背上的包袱硌著肩胛骨,里面除了兩件漿洗得發白的換洗衣裳,便只有一摞用油紙仔細包好的手抄詩集——那是他謀生的指望。
還有娘親硬塞進來的半袋炒米,臨行前她絮叨著:“路上餓了墊墊,到了京城……別讓人一眼就瞧出咱家底子薄?!?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煙雨閣后巷的“悅來客?!?。
同鄉提過,“那地界挨著花樓,夜里吵得慌,但勝在便宜,一晚只要五個銅板!”
蘇硯下意識攥緊了袖袋里那幾塊碎銀子——是他離家前給人整整抄了三個月賬本才攢下的辛苦錢。
除去一路省吃儉用的盤纏,剩下的,剛夠付一個月的房錢。
往后,怕是只能啃干餅度日,勉強撐到科舉報名。
巷口歪斜地杵著一塊飽經風霜的木牌,“悅來客?!彼膫€字被雨水反復浸泡,墨跡暈開,腫脹變形,乍一看竟像“快來客?!?。
店老板是個跛腳的老漢,正佝僂著背在門檻上敲敲打打地修一只破鞋,聽見腳步聲,頭也沒抬:“住店?就剩閣樓一間了,漏雨,算你四個銅板一晚?!?
閣樓果然漏雨。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一股陳年的霉味撲面而來。
房梁下赫然吊著一個破舊的木桶,正接著從屋頂瓦縫里滲漏下來的雨水,“嘀嗒、嘀嗒”,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格外清晰,敲得人心頭發悶。
墻角胡亂堆著半捆干草,權當是床鋪;一張缺了條腿的木桌,用幾塊磚頭勉強墊平,算是唯一的家具。蘇硯沉默地看著,沒有挑剔——四個銅板一晚,已是這京城犄角旮旯里他能尋到的最低價。
他剛把沉重的包袱放在那搖搖欲墜的桌上,巷外驟然爆發的喧嘩聲浪就穿透了薄薄的板壁。
他下意識湊到唯一的、糊著破紙的窗縫前向外窺看。
視線正對著煙雨閣的后門。
幾個穿著綾羅綢緞、油頭粉面的公子哥,正半摟半抱著幾個花紅柳綠的姑娘往里走,放浪的笑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其中一個穿著青綠色薄紗裙的姑娘,發髻上的銀簪被推搡間甩落在地。
她剛想彎腰去撿,一只穿著錦緞厚底靴的大腳就狠狠踩了上去,伴隨著一個胖子輕佻的調笑:“撿什么破爛?爺回頭給你買十個金的!”
蘇硯的眉頭瞬間擰緊,擱在窗欞上的手指不自覺地蜷縮成拳。
他在家鄉見過被地主欺壓的佃戶,見過遭了水災流離失所的難民,卻從未見過如此赤裸裸的、將輕賤他人當作體面與樂趣的嘴臉——把別人珍視的東西踩在腳下,竟能笑得如此理所當然。
“新來的?”
跛腳老板端著一碗渾濁的涼水,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順著蘇硯的目光瞥了一眼巷外,嘴角扯出一個洞悉世事的、帶著幾分嘲弄的嗤笑,“甭瞧了,那地界兒,就這副德性。里頭的人看著光鮮亮麗,金尊玉貴,嘿,指不定還不如咱巷尾要飯的花子自在——花子想躺哪塊地兒曬太陽,還能自己挑呢。”
蘇硯接過那碗水,指尖觸到碗沿一個鋒利的豁口,微微一滯:“老板……認識里面的人?”
“談不上認識,”老板順勢蹲在門檻上,摸出旱煙桿點上,吧嗒了一口,煙霧模糊了他皺紋深刻的臉,“就那個頂有名的沈青瓷,去年寒冬臘月,在后巷口暈死過去一回。被老鴇手底下那幫兇神惡煞拖回去的時候,臉凍得跟死人似的,手里還死死攥著半塊凍得硬邦邦的窩頭……”煙圈緩緩吐出,消散在潮濕的空氣里。
沈青瓷?
蘇硯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就是剛才在巷口,聽那群公子哥滿嘴酒氣、唾沫橫飛地念叨的“煙雨閣頭牌”?
他實在難以想象,一個被權貴們眾星捧月的“頭牌”,會攥著冰冷的窩頭,悄無聲息地倒在大雪覆蓋的后巷。
“張記書鋪在前街拐角,”老板磕了磕煙灰,瞇著眼提醒,“掌柜姓張,是個雁過拔毛的主兒,抄書給的工錢壓得低。你要是有算賬的本事,興許能多賺幾個銅板糊口。”
次日天剛蒙蒙亮,蘇硯便尋到了張記書鋪。
掌柜是個矮胖的中年男人,一副斷了腿的眼鏡用細繩勉強掛在鼻梁上。
他翻著蘇硯帶來的手抄詩集,撇著嘴,挑剔得像在估量牲口:“字嘛……倒還周正,就是抄得太慢!算你十個銅板一卷,抄不完,工錢就別想了!”
十個銅板一卷?
這價錢比老家生生壓低了一半。
蘇硯喉頭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他需要錢,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他被安置在書鋪后院一個逼仄陰暗的小隔間里,四周堆滿了散發濃重霉味的舊書。
剛提筆蘸墨,抄錄了兩頁紙,就聽見前堂傳來掌柜陡然拔高、帶著諂媚的聲音:“喲!煙雨閣的沈公子要《江南詩集》?有有有!您放心,我這就差人給您送府上去!保管送到!”
蘇硯握筆的手猛地一頓,一滴濃墨暈染在素白的紙頁上。
沈青瓷?
跛腳老板口中那個雪地里攥著窩頭的人?
“小蘇!”
掌柜肥胖的身影掀開隔間的布簾,隨手將一本封面泛黃、邊角磨損的詩集扔在他面前的桌上,“快!把這個送到煙雨閣,親手交給沈青瓷沈公子!就說是張掌柜我孝敬他的!送完麻溜兒回來抄書,敢耽擱,仔細你的工錢!”
掌柜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
蘇硯捏起那本《江南詩集》,指尖竟微微發燙。
去煙雨閣?
去那個僅僅隔窗窺見就讓他感到窒息的地方?
“掌柜,我……”
他試圖推辭,話未出口就被掌柜那雙藏在破眼鏡后、閃著精光的小眼睛瞪了回去:“讓你去就去!磨蹭什么?沈公子可是出了名的出手闊綽,指頭縫里漏點跑腿費,都夠你啃幾天干餅了!”
攥著那本似乎變得異常沉重的詩集,蘇硯一步步挪到煙雨閣那扇氣派的朱紅大門前時,手心已是一片粘膩的冷汗。
大門上雕著繁復的纏枝蓮紋,金漆剝落斑駁,露出底下朽木的底色,像衰老的皮膚。
門口侍立的小廝穿著綢緞衣裳,光鮮亮麗,看他的眼神卻像在看一只誤入華堂的、臟兮兮的老鼠,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
“站?。「墒裁吹??”
一個小廝橫跨一步,攔在他面前,語氣倨傲。
“我、我是張記書鋪的伙計,”蘇硯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些,將手中的詩集往前遞了遞,“來給沈青瓷公子送書。”
小廝斜睨著他洗得發白、漿得筆挺卻依舊難掩寒酸的青布長衫,又瞥了一眼那本舊書,鼻腔里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沈公子的大名也是你能直呼的?等著!”
說完,轉身掀簾進去了。
蘇硯被晾在濕漉漉的臺階下,細密的雨絲拂過臉頰,帶來一絲涼意。
他看見幾個丫鬟端著盛滿花瓣水的銅盆裊娜而出;看見穿金戴銀的公子哥摟著珠光寶氣的姑娘嬉笑著離開,姑娘鬢角垂下的珍珠耳墜在昏暗光線下依然晃眼;更看見一個穿著月白長衫的少年被人簇擁著送出大門。
那少年眉目如畫,清雅得像是水墨丹青里走出的謫仙,臉上卻沒什么笑意,步履輕緩得近乎飄忽,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又或是怕踩碎了什么。
“那就是……沈青瓷?”
蘇硯的心頭無聲地發問。
正恍惚間,剛才那小廝出來了,不耐煩地沖他揮手:“進去吧,沈公子在花廳。
給我記牢了,眼睛別亂瞟,嘴巴閉嚴實!”
蘇硯低著頭,踏進這間脂粉香濃得發膩的樓閣。
腳下青石板鋪就的小徑滑膩異常,仿佛常年被潑灑的酒液浸泡透了。
穿過回廊,一陣幽幽的琴聲從花廳方向飄來,彈的正是《醉花陰》。
只是那調子慢得如同一聲聲壓抑的嘆息,全然沒有詞中應有的纏綿悱惻,反而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與……暗藏的倔強。
他走到花廳門口,剛要抬手叩響那雕花門扉,目光卻透過半開的門縫,猝不及防地撞見了里面的景象——
一個留著兩撇山羊胡、身材臃腫的華服男子,正死死攥著彈琴人的手腕!
那彈琴者身著月白長衫,正是他方才在門口驚鴻一瞥的少年!
胖公子那只嵌著黑泥指甲的粗糙大手,正帶著狎昵的意味,在少年白皙的手背上反復摩挲,嘴里噴吐著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而那少年,沈青瓷,臉上竟掛著一抹溫順的笑容,眉眼彎彎,像戴著一張精心描繪、毫無破綻的面具。
是他!
沈青瓷!
蘇硯的心跳驟然停滯了一瞬。跛腳老板那句“攥著窩頭暈倒”的描述,和他自己懷揣著微薄銀兩、小心翼翼踏入京城時的窘迫模樣,瞬間重疊在一起,又猛地撕裂開巨大的鴻溝。
原來這世間“活得不容易”,竟有如此截然不同、卻又同樣刺眼的方式。
就在這時,那胖公子突然端起酒杯,不由分說地要往沈青瓷嘴里灌!
少年猝不及防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辛辣的酒液順著精致的下巴狼狽地流淌,洇濕了月白衣襟。
就在沈青瓷猛地偏頭躲開那只試圖擦拭他下巴的、令人作嘔的手時,他的目光,毫無預兆地、直直地撞上了站在門外的蘇硯!
電光石火間,蘇硯清晰地看見,少年眼中那副完美的、溫順的笑容面具,如同被重錘擊中的琉璃,瞬間碎裂開來!
那里面沒有憤怒,沒有哀怨,只有一種極其淡薄的、仿佛被冰冷的雨水徹底澆熄的灰燼般的情緒,快得如同錯覺,卻又真實得令人心悸。
他攥著詩集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脆弱的紙卷在他掌心痛苦地扭曲變形。
一股強烈的沖動攫住了他——轉身就走!
像巷子里那些永遠低著頭的路人一樣,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可他的雙腳卻像被無形的釘子牢牢釘在了原地,沉重得無法挪動半分。
是沈青瓷先移開了視線。
他對著那胖公子低語了一句什么,聲音被喧囂淹沒。隨即,他起身,朝著門口走來。
經過蘇硯身邊時,他腳步微頓,聲音很輕,卻像裹著一層薄薄的冰霜:“是張記書鋪派來送書的?”
蘇硯這才如夢初醒,慌忙將手中那本被捏得皺巴巴的詩集遞過去。
交接的瞬間,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沈青瓷的手——冰涼!
如同剛從深井寒水中撈起,與他那溫潤如玉的外表截然相反!
“是、是掌柜吩咐小的送來的。”
蘇硯的臉頰不受控制地發燙,是窘迫?
是羞愧?
還是為眼前人境遇感到的灼痛?
他分不清。
沈青瓷接過詩集,沒有再看他一眼,徑直轉身離去。
蘇硯的目光追隨著那月白色的背影,看到他后襟上那片被酒液洇濕的深色痕跡,像一片沉重的、無法散去的陰云。
走出煙雨閣那扇朱紅的大門,重新呼吸到巷子里微帶霉味的空氣,蘇硯卻覺得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了,沉悶得發慌。
他下意識摸了摸袖袋里那半袋娘親塞的炒米——娘說“別讓人看出咱窮”,可沈青瓷那樣被眾星捧月的人,不也活得如此……艱難嗎?
巷口,一縷微弱的陽光終于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落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蘇硯用力攥緊了手中那張包裹詩集、如今已空空如也的油紙,一個念頭從未如此清晰和迫切:他得快點把這些書抄完!不是為了那微薄的銅板,而是為了有朝一日,當他真正能憑借手中的筆在這世上立足時,或許……或許能讓這樣的“艱難”,少上那么一點點。
他并不知道,此刻,在煙雨閣二樓那扇緊閉的雕花木窗后,沈青瓷正倚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一遍遍摩挲著那本《江南詩集》粗糙的封面。
他的目光穿透窗欞的縫隙,久久地追隨著巷口那個青衫單薄、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它徹底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他的指尖,最終停留在封面那兩個墨色沉郁的字上——
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