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淅淅瀝瀝下了快半個月,把京城南隅的煙雨閣泡得像塊發潮的蜜餞。
朱紅廊柱上的金漆被雨水浸得黯淡發烏,廊下懸著的紅燈籠垂著水珠,風一吹便晃悠悠地撞在一起,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空氣里,永遠混雜著三樣東西——上等脂粉的甜膩、客人潑灑的酒氣,還有后院陰溝里泛上來的、那絲揮之不去的霉味。
沈青瓷坐在二樓最東頭的妝臺前,指尖捏著一塊細絨布,細細擦拭一支青玉簪。
簪子是前兒個李大人賞的。
那人拍著他的肩,噴著酒氣說“這可是宮里流出來的稀罕物”。
沈青瓷借著燈光瞥了一眼——簪頭的并蒂蓮紋磨得幾乎平了,尾端缺了個小角,缺口處還沾著點暗紅的銹跡。
宮里的稀罕物?怕是哪個失寵的宮人當掉的舊貨,又被這李大老爺當個新鮮玩意兒拿來搪塞他。
他擦得極仔細,連那缺角縫隙里的陳年積灰,都用指甲一點點摳了出來。
細絨布蹭過溫潤的玉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竟讓他恍惚想起小時候在江南鄉下,娘親用蘆花掃帚掃過曬谷場的聲音。
“青瓷哥!王媽讓你趕緊下去——劉大人來了,說今兒個非聽你彈《醉花陰》不可!”
門外傳來小丫鬟阿桃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音,尾調里裹著沒忍住的抽噎。
沈青瓷動作一頓,手腕輕轉,將那青玉簪斜斜插入鬢角。
這角度,是他對著那面模糊銅鏡練了百十次的——簪尾剛過耳尖,簪頭的殘蓮正好垂在眉骨下方。
待會兒花廳的燈光從頭頂打下,玉色便會幽幽映在眼瞼上,襯得他那雙本就偏淡的眸子,如同蒙了一層江南煙雨。
這副情態,最能討那些自詡“風雅”的權貴們歡心。
起身時,寬大的裙擺不經意掃過妝臺最下層的抽屜,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那是他的秘密暗格,鎖頭是用偷藏的鐵絲自己彎成的,精明的王媽搜過好幾次,都未能發現。
“怎么哭了?”他拉開門,聲音溫軟得像浸在暖水里,聽不出半分被擾的不耐。
阿桃瑟縮在廊下昏暗的光影里,手里緊緊攥著塊揉皺的帕子,左邊衣袖下露出的半截胳膊上,赫然一道猙獰的紅痕,從手肘直蔓延到腕骨,顯然是剛被戒尺狠狠抽過。
“我……我給劉大人換酒杯時,手抖……摔了個玉盞……”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沈青瓷的目光在那刺目的紅痕上停留了一瞬。
他沒問是不是王媽動的手,答案不言而喻。
只默默從袖袋里摸出個小巧的瓷瓶,塞進阿桃冰涼的手心。
“拿著,上個月李大人賞的藥膏,涂了能消腫祛紅。”
那藥膏確是稀罕物,據聞一兩銀子才得一小瓶。
他自己耳后那道被張老爺用碎酒盞劃出的淺疤,至今還留著淡粉印記,也未曾舍得用過。
阿桃攥著瓷瓶,膝蓋一軟就要跪下,被他用手中折扇穩穩托住。“快去吧,”他聲音依舊溫和,卻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王媽若瞧見你在這兒耽擱,又要惱了。”
說話間,他眼角的余光瞥見阿桃領口露出半截粗布內衫——是去年冬天他給的,原也是客人丟棄的舊衣,他拆了洗凈,一針一線重新縫過,總比阿桃身上那件綴滿補丁的單衣厚實些。
阿桃吸著鼻子,踉蹌著跑開了。
沈青瓷望著那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抬手輕輕摸了摸鬢角的青玉簪。
冰涼的玉貼著溫熱的皮膚,觸感竟如此熟悉,像極了他當年被賣進這煙雨閣的第一個冬天,枕著的那塊冰冷青磚。
剛下樓梯,便撞見王媽叉著腰杵在樓梯口,唾沫橫飛地罵著,聲音尖利得像淬了毒的銀針,字字扎心:“一群沒用的賠錢貨!劉大人那玉盞,是他老娘傳下來的寶貝疙瘩!摔了?把你們幾個小賤蹄子骨頭拆了賣了,也賠不起!再不長眼,通通發賣到關外的黑窯子里去,看能不能換回半個盞錢!”
一抬眼看見沈青瓷,王媽那張刻薄的臉瞬間冰消雪融,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笑,扭著腰肢迎上來:“哎喲我的青瓷可算來了!劉大人在里頭等得心焦呢,就盼著你這位妙人兒!
”說話間,那涂著蔻丹的手已在沈青瓷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力道不小——這是無聲的警告:好好伺候,別出岔子。
沈青瓷面上無波,只順著她的推搡往前挪步。
穿過回廊時,一股混雜的氣味鉆入鼻腔——是王媽藏銀子的樟木箱散出的陳腐木香,混著她身上那股廉價刺鼻的茉莉香粉味。
這味道,與當年從爹娘身邊將他買走的那個人販子身上的氣味如出一轍。
那人也愛抹這種香粉,妄圖掩蓋骨子里的汗臭和銅臭。
花廳厚重的錦簾被丫鬟挑起,里頭的喧嘩聲浪在他踏入的瞬間,詭異地低下去半分。
主位上的劉大人瞧見他,渾濁的眼睛倏地亮了,拍著桌子嚷道:“沈公子!可算把你盼來了!快坐快坐!瞧瞧,特意讓人從江南快馬加鞭捎來的梅子酒,就等著你來共飲!”
沈青瓷剛在旁邊的繡墩上挨著邊坐下,一只粗糙如砂紙、指甲縫里嵌著黑泥的大手便不由分說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那手還在他細膩的手背上惡意地蹭了蹭。沈青瓷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卻并未直接掙脫,反而順勢端起桌上另一杯酒,唇角彎起恰到好處的弧度:“大人厚愛,青瓷惶恐。只是……青瓷酒量實在淺薄,只怕陪不好大人,反倒掃了您的興。”
“陪不好?”
劉大人瞇縫著眼,咧開嘴笑,露出滿口黃牙,“沈公子的琴彈得妙啊!不喝酒也成,彈支《醉花陰》給本官聽聽,那也是極好的‘陪’!”
沈青瓷心中冷笑。他要的哪是聽琴?
上次在李大人的私宴上,這位劉大人就盯著他垂眸撫琴的模樣,跟旁人低聲調笑,說“這小眼神兒,真勾魂”。
那語氣里的貪婪赤裸,如同餓狼盯緊了籠中待宰的羔羊。
面上卻不顯,只溫順地頷首,示意小廝去后院取他的琴。
指尖剛觸到那冰涼的琴弦,他腦中驀然閃過今早擦拭了許久的那支青玉簪——缺了角,蒙了塵,卻被他擦得瑩潤透亮。
像極了他自己,被這煙雨閣的脂粉與泥濘磨得遍體鱗傷,卻總要在這些權貴面前,竭力裝出一副光鮮完好的模樣。
《醉花陰》的調子悠悠響起,花廳里的喧鬧果然又低了幾分。他彈得很慢,刻意將每個尾音都拖得綿長,如同窗外這江南暮春纏綿悱惻的雨絲,黏膩、無力。
劉大人果然沒在聽,只支著肥碩的下巴,目光貪婪地流連在他撫琴的手上,嘴里還含糊地嘟囔著:“嘖嘖,這雙手啊……若是握筆寫字,定比撥弄這琴弦好看百倍……”
握筆?
沈青瓷的心猛地一悸,指尖在弦上微微一滯。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兒時。娘親總是將他小小的手包在自己冰涼卻帶著灶膛煙火氣的手心里,一筆一劃地教他握那支簡陋的毛筆。她說:“我們青瓷以后要好好讀書,去江南,尋半畝薄田,過安生日子,不必像你爹那般守著窯爐討生活,更不必……看人臉色度日。”
那時,他手里總緊緊攥著半塊粗陶片——是爹生前燒窯留下的殘次品,邊緣被他摩挲得光滑圓潤。爹曾笑著說:“別看它糙,這是咱家的根。”
后來……災荒來了,田里的禾苗枯死殆盡。
爹把家里最后半袋黍米塞給娘,自己進了山,說要找些野菜……就再也沒能回來。
娘抱著他在塵土飛揚的路邊等了三天三夜,直到人販子骯臟的手伸過來。
娘把那半塊粗陶片死死塞進他懷里,流著淚把他往前推:“跟他們走……活下去……去找……能讓你堂堂正正握筆的地方……”
他被強行拽走時,粗糙的陶片棱角深深硌進他稚嫩的掌心,疼得他咬碎了牙,卻死死憋住眼淚——娘說過,活下去的人,沒資格掉淚。
一曲終了,余音未散。劉大人已拍著桌子大聲叫好,肥胖的身子猛地前傾,竟要將他強行拽入懷中灌酒。
濃烈的酒氣熏得人作嘔,沈青瓷躲閃不及,被強灌了幾口,辛辣的酒液嗆入喉管,激得他劇烈咳嗽起來。
溫熱的酒順著他白皙的下頜往下淌,洇濕了月白色的衣襟,暈開幾團深色的濕痕,如同濺落的血滴。
“瞧瞧這小可憐見的,”劉大人笑得更加肆意,油膩的手指徑直伸向他的下巴,要去擦拭那酒漬,“真是……我見猶憐吶!”
沈青瓷猛地偏頭躲開那只令人作嘔的手。
他強壓下喉間的嗆咳,剛要擠出那句慣常的“大人您喝多了”,眼角的余光卻倏地瞥見花廳門口——一個身影靜靜地立在那里。
是個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的書生,背著一個同樣舊得發白的包袱,正被小廝攔在門外,看模樣像是來送東西的。
此刻,那書生正直直地望著他,雙眼睜得極大,眸子里盛滿了無法掩飾的震驚與……某種難以言喻的刺痛感。
他手里緊攥著一個紙卷,已被捏得變了形。
是書鋪的人?
沈青瓷心頭一動。
上個月他確實托書鋪掌柜尋一本舊版的《江南詩集》,掌柜的提過今日會派人送來。
一股莫名的狼狽和尖銳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沈青瓷強裝的平靜。
他猛地挺直了脊背,用盡力氣輕輕卻堅定地推開劉大人那只不安分的手,迅速掏出一方素帕,仔仔細細擦去下巴和頸間的酒漬。
再抬眼時,臉上已重新掛上了那副溫順柔美的笑容,只是眼底深處,仿佛被那書生過于“干凈”的目光刺了一下,結起一層薄薄的寒冰。
“大人,”他聲音清泠,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容青瓷先去換身衣裳,這滿身酒氣,實在怕污了您的雅興。”
劉大人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帶著幾分疏離卻又格外清艷的笑容晃得一愣,竟下意識地揮了揮手。
沈青瓷蓮步輕移,走向門口。經過那青衫書生時,他刻意放慢了腳步。
書生很年輕,青衫雖舊,卻漿洗得干干凈凈,袖口磨出了毛邊,領口卻系得一絲不茍。
頭發用一根毫無雕飾的木簪束著,竟比劉大人頭上那晃眼的金簪瞧著順眼百倍。
最扎眼的,是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如同江南初春融化的溪水,此刻正清晰地倒映著他滿身的酒氣、凌亂的衣衫和眼底尚未散盡的狼狽。
這雙眼睛的存在本身,就與這煙雨閣的奢靡污濁格格不入。
“是張記書鋪派來送書的?”沈青瓷在他面前停下,聲音比方才應對劉大人時,明顯冷了幾分。
書生像是被驚醒了,臉“騰”地紅到了耳根,慌忙將手中被捏得有些變形的紙卷遞上:“是……是掌柜的吩咐小的送來。說……說是沈公子您要的《江南詩集》。”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指腹上覆著一層薄繭——那是常年握筆磨礪出的印記。
沈青瓷接過那卷帶著體溫的詩集。交接的瞬間,他的指尖不經意擦過書生的手指。
那觸感溫暖、干燥,帶著一種陽光曬過書頁般的、干凈的氣息,與他所熟悉的劉大人的粗糲、王媽的冰冷,截然不同。
“有勞。”
他只吐出兩個字,便不再停留,轉身徑直走向通往二樓的樓梯。
回到那間彌漫著脂粉香氣的房間,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抬手,將那支斜插在鬢角的青玉簪用力拔下,看也不看,隨手扔進了妝奩盒的最底層。
接著,他蹲下身,費力地掀開沉重的床板——床板下藏著一個舊木箱,是他用整整三個月的月錢從舊貨鋪淘換來的,鎖頭依舊是自己彎的鐵絲。
他熟練地開鎖,從箱底摸索出一個用褪色藍布包裹的小包,一層層解開。
里面是他這些年攢下的全部家當——零零碎碎的碎銀子,有客人隨手打賞的,有他幫王媽核對賬目后悄悄“克扣”的零頭,最大的一塊也不超過五兩,攏共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兩。
他把銀子倒在桌上,一枚枚,仔仔細細地數。
數到第三遍時,指尖觸到一個堅硬而熟悉的邊緣。
他小心地撥開銀兩,從最底下取出那半塊邊緣被摩挲得異常光滑的粗陶片。
陶片冰涼,卻又似乎帶著他長久摩挲留下的微溫。
他將它緊緊貼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一種微弱卻真實的搏動。樓下,劉大人粗嘎刺耳的笑聲再次爆發,穿透樓板,震得窗欞嗡嗡作響,像要把這煙雨閣腐朽的屋頂徹底掀翻。
沈青瓷的目光落在手中那本《江南詩集》上,封面素雅。
他忽然非常、非常想知道,那個穿著洗舊青衫的書生,眼底那束干凈而明亮的光,究竟是從何處得來的?
像他那樣的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活得不必強顏歡笑、不必曲意逢迎?
是不是真的能堂堂正正地握著筆,而不是像他這般,永遠只能被別人攥著手腕?
他小心翼翼地將碎銀子重新包好,放回木箱深處。
又將那半塊承載著遙遠記憶與沉重誓言的粗陶片,妥帖地塞進貼身的衣袋里,緊挨著心口。二十兩,距離能買下他自由身的五百兩贖身銀,還差著遙不可及的天塹。但他必須攢下去。
就像娘親當年用盡最后力氣說的那樣——活下去,活著,才有希望去江南。
窗外的暮雨依舊纏綿,細密的雨點敲打著窗紙,發出單調而執著的“嗒嗒”聲,像有人在輕輕叩門。沈青瓷走到窗邊,望著窗紙上自己模糊而孤清的側影。
鬢邊空無一物,沒有了青玉簪的映襯,反而感到一種久違的、呼吸般的輕松。
他拿起那本《江南詩集》,指尖拂過封面。一個念頭悄然滋生,清晰而堅定。
明日,定要去張記書鋪走一趟。
問問那個送書的青衫書生,究竟……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