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耳環(huán)
- 雪與草
- 半只樹袋熊
- 3458字
- 2025-07-25 20:58:00
雨下了一夜。
江雨是被窗外掃帚劃過水泥地的聲音吵醒的。沙啦——沙啦——單調(diào)而固執(zhí),像鈍刀刮著他昏沉的神經(jīng)。他睜開眼,灰白的天花板在視線里漂浮,墻角洇著一塊深色的水漬,邊緣發(fā)黃,像一塊陳年的舊傷。
出租屋彌漫著一股隔夜的潮氣和泡面調(diào)料包的咸膩。地上散落著撕開的膏藥包裝袋,手腕腫得像發(fā)面饅頭,裹著臟兮兮的繃帶,是練字太狠落下的。他動了動,一股酸腐的酒氣從喉嚨里翻上來。昨晚怎么回來的?記憶像被雨水泡爛的紙,只剩下幾個碎片:冰冷的雨,林草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地上那枚孤零零、閃著冷光的手鏈…他好像在那灘積水里蹲了很久,直到骨頭縫都凍透了,才被一個下夜班的鄰居拖回來。
沙啦——沙啦——
那聲音還在繼續(xù)。他掙扎著爬起來,赤腳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走到窗邊。樓下,物業(yè)老張正佝僂著腰,慢吞吞地掃著昨夜風(fēng)雨打落的枯葉。濕漉漉的梧桐葉黏在地上,老張的掃帚每次只能刮起薄薄一層。
目光下意識地投向?qū)γ婺菞澛孕碌牧鶎有?。三樓靠左的窗戶,米黃色的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那是林草家。她的外婆此刻大概在陽臺上侍弄那幾盆半死不活的綠蘿。江雨心里空落落的,像被那扇緊閉的窗戶挖走了一塊。昨晚她抱著紙筒離開的背影,傘下那雙翻涌著痛苦和失望的眼睛,還有那句尖銳的“別碰我!”,像循環(huán)播放的默片,在腦子里一遍遍重映。心口那塊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不是尖銳的,是沉悶的,持續(xù)不斷的鈍痛,壓得他喘不過氣。
手機(jī)在床頭柜上嗡嗡震動,屏幕頑強(qiáng)地亮著。他走過去拿起來,是父親的微信轉(zhuǎn)賬備注:天冷加衣。
中產(chǎn)家庭的關(guān)懷,精準(zhǔn),高效,帶著距離感。像一筆定期的生活補(bǔ)貼,填補(bǔ)著情感的空隙。江雨扯了扯嘴角,沒回。他點開通訊錄,手指懸在“小草”兩個字上,屏幕的光映著他眼底的血絲和下巴冒出的青茬。打過去說什么?道歉?解釋?還是像以前一樣,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吃飯了嗎”?昨晚她決絕的背影堵死了所有的路。他煩躁地把手機(jī)扔回床上,屏幕朝下,像蓋住一個不愿面對的真相。
視線掃過書桌。那支寫禿了的狼毫筆還躺在攤開的舊報紙上,旁邊是翻開的《顏勤禮碑》字帖。桌角,一個硬紙筒突兀地立著——是他裝《上林賦》的那個?,F(xiàn)在里面空空如也。林草把它還回來了?不,他記得她抱走了。這個…大概是之前練廢的草稿。他走過去,鬼使神差地拿起那個空筒,筒身上還殘留著他用力握過的指痕,帶著點汗?jié)n。他把眼睛湊近筒口,里面是望不到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饑餓感像只爪子,猛地攫住了他的胃。他拉開冰箱門,里面只有半盒喝剩的牛奶,一包掛面,幾個孤零零的雞蛋。冷氣撲面而來。他拿出牛奶盒,仰頭灌了一口。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帶著點淡淡的酸味。他想起昨天中午,他揣著剛?cè)〕龅纳钯M,興沖沖跑去商場專柜買那條手鏈時的心情。導(dǎo)購小姐笑容甜美,燈光下水晶璀璨奪目。他想象著林草戴上它的樣子,想象著她驚喜的眼神…現(xiàn)在想來,那想象像一層虛妄的、自我感動的薄霧。
他需要做點什么。不能待在這里,對著這空筒子和冰冷的牛奶盒。念頭一起,行動就變得急切。他胡亂套上件連帽衛(wèi)衣,抓起鑰匙和手機(jī)就沖出了門。冷風(fēng)灌進(jìn)領(lǐng)口,讓他打了個哆嗦。手腕的腫痛在動作間被牽扯,但他顧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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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光臨!”便利店自動門的電子音在安靜的午后顯得有些刺耳。
江雨徑直走到放糖果的貨架。玻璃柜里,各色包裝精美的巧克力琳瑯滿目。他的目光掃過那些金色的、紅色的、印著外文字母的盒子,最后定格在最底層角落里。那里散裝稱重區(qū),靜靜躺著一種熟悉的、藍(lán)白格子包裝紙的水果糖。檸檬味的。林草小時候最喜歡,總在口袋里偷偷藏幾顆,分給他時還帶著體溫。
他蹲下身,撕下旁邊的塑料小袋,開始往里裝。一顆,兩顆…指尖碰到冰涼堅硬的糖塊。他裝得很慢,很仔細(xì),仿佛在進(jìn)行某種神圣的儀式。裝了滿滿一小袋,沉甸甸的。他又在旁邊的貨架拿了一大盒純牛奶,想了想,又拿了一盒。
結(jié)賬時,收銀的小姑娘看著他紅腫的手腕和略顯凌亂的頭發(fā),眼神里帶著點好奇。掃碼,裝袋。江雨拎著那個印著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走出來。陽光有些晃眼。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有街邊小吃攤飄來的油煙味。他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朝著林草家的小區(qū)走去。腳步開始是遲疑的,后來變得堅定,甚至帶著點孤注一擲的急切。他想,她總不會拒絕幾顆糖吧?小時候的東西,總帶著點舊時光的暖意,能融化昨晚的冰嗎?
他熟門熟路地拐進(jìn)那個安靜的老小區(qū)。單元樓下的鐵門半開著。他走到三樓,站在那扇熟悉的、貼著褪色“?!弊值纳钭厣辣I門前。他抬手想敲門,指尖卻在觸到冰涼鐵門的一瞬間頓住。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門里隱約傳來電視的聲音,還有林草外婆輕微咳嗽的聲音。他貼在門板上聽了聽,沒有林草的說話聲。她在家嗎?還是在房間里?
他深吸一口氣,終于屈起指節(jié),輕輕叩了三下。
篤。篤。篤。
聲音不大,在安靜的樓道里卻格外清晰。他屏住呼吸。
門內(nèi)傳來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江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微微出汗。他甚至下意識地理了理自己衛(wèi)衣的帽子。
門開了。站在門后的,是林草的外婆。老人穿著家常的深藍(lán)色棉襖,頭發(fā)花白,梳得一絲不茍。她的目光透過老花鏡片落在江雨臉上,帶著點老年人特有的審視,平靜,甚至有些疏離。
“是小雨啊。”外婆的聲音很溫和,但沒什么熱絡(luò)勁兒。
“外婆好?!苯昱D出一點笑容,聲音有些干澀,“我…我來找小草。”他下意識地把手里的塑料袋往前遞了遞,里面裝著糖和牛奶的輪廓清晰可見,“給她帶了點…小時候喜歡的糖。”
外婆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又掃過他手里的袋子,最后落在他明顯憔悴的臉上和裹著繃帶的手腕上。她沒接袋子,也沒讓開身,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包含著太多江雨讀不懂的東西。
“小草不在家?!蓖馄耪f,語氣平緩,“她出去了?!?
“出去了?”江雨一愣,急切地問,“去哪了?她…她什么時候回來?”
外婆搖搖頭:“沒講。這丫頭,大了,有主意了。”她頓了頓,看著江雨臉上掩飾不住的失望和焦慮,補(bǔ)充道,“哦,對了,她早上出去前,讓我把這個交給你。說要是你來了,就給你。”
外婆轉(zhuǎn)身,從門后玄關(guān)柜上一個藤編的小筐里,拿起一個巴掌大的快遞信封。
江雨的心猛地一沉。一種強(qiáng)烈的不祥預(yù)感攫住了他。
外婆把信封遞過來。江雨機(jī)械地接住。信封很輕,捏在手里幾乎沒什么分量。封口處貼著一張打印的快遞單,收件人赫然寫著他的名字,寄件人…是林草。
“她說,”外婆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緩慢而精準(zhǔn)地刺進(jìn)江雨的耳膜,“讓你以后…別送東西來了?!?
轟——
江雨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昨晚冰冷的雨水仿佛再次兜頭澆下,凍得他四肢百骸都在打顫。他死死盯著手里這個輕飄飄的信封,指尖冰涼。
外婆看著他瞬間煞白的臉和僵直的身體,眼中掠過一絲復(fù)雜,但最終只是輕輕帶上了門。
“外婆…”江雨下意識地想喊住她,想問林草到底說了什么,想辯解,想…但門已經(jīng)“咔噠”一聲,在他面前關(guān)上了。樓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和手里這個重逾千斤的信封。
他靠著冰冷的墻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塑料購物袋里的糖盒和牛奶盒硌著他的腿。他顫抖著手,撕開了那個快遞信封的封口。
里面沒有信紙。
只有一條手鏈。
那條他昨天剛買的、在燈光下璀璨奪目的施華洛世奇水晶手鏈,此刻冰冷地蜷縮在信封底部,折射著樓道窗外透進(jìn)來的、同樣冰冷的光線。
鏈子下面,壓著一張小小的、裁剪整齊的便簽紙。上面是林草清秀而熟悉的字跡,只有一行,力透紙背:
心意太沉,戴不動
七個字。像七顆生銹的釘子,一顆一顆,狠狠釘進(jìn)了江雨的心臟。那股沉悶的鈍痛瞬間變成了尖銳的、撕裂般的劇痛,痛得他眼前發(fā)黑,幾乎無法呼吸。
他猛地攥緊了那張便簽,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幾乎要摳破紙張。另一只手則死死抓住那條冰冷的手鏈,水晶的棱角硌得他生疼,卻絲毫壓不住心底翻涌而上的巨大恐慌和滅頂?shù)男邜u。
他以為的暖意,他以為能撬開裂縫的童年糖果,他笨拙的、傾盡所有的物質(zhì)表達(dá)…在她眼里,全是負(fù)擔(dān)。是沉得讓她想逃的負(fù)擔(dān)。她甚至不愿再見他一面,只通過這樣冰冷的、郵寄的方式,把他試圖付出的“心意”,連同他最后一點可憐的希望,一起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樓道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撞擊著墻壁,又反彈回來,像無數(shù)個無聲的嘲笑。
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慘白的光斑。光斑的邊緣,躺著他帶來的那個塑料購物袋。袋子敞著口,里面檸檬糖的藍(lán)白格子包裝,在慘淡的光線下,顯得那么刺眼,那么…可笑。
他維持著蜷縮的姿勢,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泥塑。攥著便簽和手鏈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jié)泛白,微微顫抖。另一只手無力地垂著,手腕上的繃帶,在昏暗的光線下,暈開一片模糊的灰黃污跡。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那七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在他腦海里反復(fù)灼燙:
心意太沉,戴不動